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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十四回 病榻起疑團乍驚慘色 情場增裂縫名動離懷(2)


  金太太道:「不是梅麗在你當面看見的嗎?」

  清秋道:「不能夠吧?我要尋短見,也不能當著人的面幹哪。一個人要自殺,決不會讓人知道的,若是讓人知道,那就是假自殺,我何必在八妹當面做出那個樣子來呢?」

  梅麗本也跟著金太太後面來的,只是站在窗子外面,沒有進房。這時聽到屋子裡所說,完全是由於自己一種誤會而生,倒有些不好意思。便往屋子裡一跳道:「算我說錯了,大家別往下追究了,沒有這種事,我們不是更情願的嗎?」

  清秋見梅麗紅著臉,不能不和她解釋兩句,便道:「八妹原沒有錯,倒是她一番好心,因為我說到燕西要出洋了,心裡很難過,所以她就急了。」

  敏之道:「出洋也不要緊,我們不都是出過洋的嗎?也就安然回來了。」

  金太太聽清秋的口音,料著她對於這件事,也都已明白了,用不著隱瞞,便道:「你放心罷,我決不能讓他這樣胡鬧的,從前他說一個人出洋,我還可以答應。現在他就是一個人要走,我也不能讓他走,除非是他帶了你一路走。」

  說著話時,金太太就在她對面一張椅子上坐下,對了清秋望著。見她將兩手環摟著孩子,低了頭望著孩子的臉,不知不覺之間,竟有幾點眼淚落在孩子的臉上。她便伸出一隻手,輕輕的在孩子臉上撫摸著,把滴在孩子臉上的眼淚珠兒揩抹去。金太太看了她那樣子,心裡也是老大不忍,便道:「我的話,你當然可以相信,我決不能用話來騙你。」

  清秋低著聲音道:「你老人家自然不能騙我,但是燕西要出洋去,聽憑他的自由,我也不攔阻他的。夫婦是由愛情結合,沒有愛情,結合在一處,他也不痛快,我也不痛快,一點意思也沒有,倒不如解放了他,讓他得著快樂。」

  金太太道:「不必說這些話了,我不能讓他胡來的。」

  潤之道:「這是的確的話,就是我們,也沒有一個贊成他的。他今天和母親提起來,經大家一說,也就把他那股子豪興打回去了。他並沒有說什麼,就出去了,自然是回復別人的信,他再不出洋了。」

  清秋將孩子臉上的眼淚擦乾了,又在衣袋裡掏出一條小手絹,捏成一小團,在眼睛角上,極力按捺了幾下,鼻子裡也是息率有聲。在這時間,她兩隻肩膀,不住地向上扛抬著,旋又落下。她雖是沒哭出,金太太看她那樣子,知道她是很傷心的了。因道:「你的身體剛好一點,你又這樣子不知道保重,就算這個初出世的孩子,你不要去理會他,但是你還有個母親呢,你不和她想想嗎?」

  金太太不說這句話,倒也罷了,一說這句話,清秋嗚嗚咽咽,索性哭出聲音來,那眼淚一陣比一陣擁擠,再也忍耐不住。梅麗站在椅子犄角邊,哭喪著臉,也掉下幾點淚來。金太太一回頭看見,便道:「你又懂得人家心裡有什麼事傷心,要你也陪著掉淚?這就是你不好,無事生非,造起謠言來。」

  梅麗一難為情,將手絹揉著眼睛,就很快地走開了。金太太向清秋道:「你也無須乎再傷心了,你且上床去安息安息。夫妻們總是這樣地孫龐鬥智,決不是長局,我自然會和你想個法子把這事解決了,你不必胡思亂想。」

  清秋擦著眼淚道:「我本來就不一定抓著他不放,你老人家是很明白的,有了這話,我更放心了。」

  金太太道:「你可不要誤會了我的意思,難道我還能主張你們離婚嗎?我所說解決的這一句話,也無非讓你們以後和和氣氣,向前找一條光明的路來。並不是……」

  清秋不等金太太說完,連忙答道:「你老人家的意思,我完全明白。但是我可以斬釘截鐵答應他一句話,他愛什麼人要和什麼人結婚,都聽憑他的便,我自有我的辦法。」

  金太太當然不好追問她有什麼辦法,若要問她的辦法,那就是說燕西一定要離婚了。皺了眉道:「年輕的人,何必這樣消極?」

  清秋道:「一個人,總沒有生成就是消極的,當然有些道理。我……」

  只說了一個我字她就忍住了。金太太老坐在這裡勸兒媳婦,她很覺無聊,叫敏之、潤之在這裡陪她坐一會,就先走了。

  平輩說話,比較的自由,他們就盤問清秋,燕西對她可有什麼表示?清秋冷笑一聲道:「有表示倒好了,就是他並無什麼表示,對我取一種行同陌路的樣子。我為尊重我自己的人格起見,我也不能再去向他求妥協,成一個寄生蟲。我自信憑我的能耐,還可以找碗飯吃,縱然找不到飯吃,餓死我也願意。」

  潤之笑道:「你倒是個有志氣的,不過聽你這話音,很是恨他,間接的我們兄弟姊妹,也在可恨之列了。」

  清秋道:「那是什麼話?就是對燕西,我也不恨。他娶我,是我願意的,上當也是我自己找上門的,怎能怪他?我心裡難過,就為了我白讀書,意志太薄弱了。」

  敏之笑道:「人家都說你是個賢人,這樣看來,你真是個賢人了,寧可自己吃虧,並不埋怨別人,這是多麼難得!」

  清秋道:「你別以為我作不到,我……我……我早就決定了是這樣辦的了。」

  她如此說著,把頭一低,又是幾點眼淚水,滴在小孩子的臉上。她自己哽咽了喘著氣,就不替孩子擦去眼淚水,那眼淚流到孩子嘴裡,孩子以為是浮汁,唧咕著兩片小嘴唇,只管吸起來。大家看了這樣子,都不免有些難受,因之默然起來。敏之道:「你上床去休息休息罷,隨便你有什麼主張,有什麼辦法,你總要上床去睡才是。不能夠坐在這裡,馬上就拚出個什麼道理來。」

  清秋道:「並不是我不肯上床去睡,只是我一上床去睡,心裡更覺悶得慌,所以還是熬著點,坐在這裡的好。」

  潤之走上前,兩手將她肋下微挽著,笑道:「別人罷了,我們大姐兒三,總算對你不錯,你應該給我們一點面子。你就不願意上床,勉強也得上床去休息一會。」

  清秋聽她提到面子問題,只好抱著孩子上床去。敏之笑道:「你是個學文學的,從來文人,都談什麼三上構思。你有什麼計劃,也不妨在枕上慢慢地去想著呀,躺下罷。」

  說著,她就伸手接過孩子,潤之又給她牽著被,然後還要伸手來給解衣襟上的紐扣。清秋忍不住笑了,便道:「二位姐姐,這是把我當小孩子來哄了。我睡就是了,不必費事了,我真是不敢當。」

  說著,解了衣服,真個躺下。敏之將孩子交給了清秋,笑道:「這是你二人的愛情結晶,就看這一點,也別生氣了。」

  清秋歎了一口氣道:「話是由著人說的,我要不是有這個冤家,也許不會這樣沒有解決的辦法了。」

  她說著,摟了孩子躺下去,不再說什麼。究竟她是勉強起床的,身體一得著休息,充分地現出疲倦樣子,敏之坐在一邊,看她眼皮微微合攏,竟不知道招呼屋子裡的人,就迷糊過去了。看看她的眼睛合成兩條縫,睫毛深深地簇擁著,兩個顴骨上,抹了胭脂似的,兩個大紅印子。潤之望著敏之道:「這樣子,又是要熬出病來的,作踐身體何苦呢?」

  姊妹兩人看到,也覺黯然,就默默相對的,在屋子裡坐著。潤之嘴向床上一努,輕輕地道:「聽她的話音,她倒是很願離婚。」

  這一句話剛說完,門簾子一掀,卻是燕西回來了。敏之、潤之都沒有說什麼話,同時卻咦了一聲。燕西道:「怎麼你兩人都在這裡呢?」

  敏之一看床上的清秋,睡得正熟,便道:「她不好過,我們來看看她。」

  說畢,二人起身向外走。燕西道:「怎麼沒有人陪著,坐住了?有人回來了,你們倒是要走,那為什麼?」

  潤之道:「你沒回來的時候,我們暫時看護著病人,你回來了,就用不著我們了。」

  敏之正色道:「不說笑話,這個人確有幾分病。」

  燕西也沒說什麼,送著他兩個姐姐出院門。潤之兩邊望瞭望沒人,便皺著眉用手指著燕西道:「老七你也太忍心一點了。」

  說畢,二人便走了。燕西默然靠著院門站定,竟像呆了似的。還是李媽在院子裡看到,隨便問了一句,「你不進屋子去嗎?」

  燕西無精打采,慢慢走回屋子裡去,對床上看了一看,隨便在床對面椅子上坐下,不覺籲了一口氣。清秋睡在床上,雖然迷糊著,然而對於屋子裡屋子外人的行動,卻是似乎聽見又不大聽見。直待燕西籲了一口氣,她覺這聲音有些不同,於是睜開著迷糊的眼睛,向床下看了一看。一看是燕西回來了,轉著身子,依然把眼睛閉上了。燕西道:「你既是醒的,見我進來,為什麼不作聲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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