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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十四回 病榻起疑團乍驚慘色 情場增裂縫名動離懷(1)


  這一個消息,可把清秋驚動了。等阿囡去後,可有點不耐煩起來。洗了一個臉,將頭髮梳理了一會,牽整齊了衣服,分付李媽看好毛孩子,自己便要向金太太這裡來。兩個老媽子見她要走,都攔住了房門,說是前兩天在院子裡站了一站,惹下一場大病。現在病沒好,人都坐不住,怎麼又要走呢?清秋被他們一攔,走不上前,複在椅子上坐下了。果然頭上昏沉沉的,如戴了鐵帽子一般,簡直抬不起頭來。頭一持重,身子也支持不住,靠在沙發上,就坐著呆住了。

  兩個老媽子牛頭不對馬嘴的瞎勸解了一陣,清秋也沒有去聽他們的,只是坐著想心事。慢慢地抬起頭來,用一隻手靠了椅子撐著,恰好對面是剛才打破的那面鏡子。鏡子下半截,卻還完好,照著自己的像,除了又黃又瘦之外,而且雙眉緊皺,眼色無光,簡直沒有一點精神。那托著頭的手,手腕上的螺螄骨,很顯然的高撐起來。

  這倒不由得自吃一驚,萬不料自己會憔悴到如此的地步,若要再病下去,那會成了蠟人了。自己害病,那沒有什麼關係,只是這個初出世的孩子,乳汁要發生問題,小孩子何辜,受這樣的厄運呢?這樣想著,便儘管望了鏡子出神,清秋對著鏡子,一陣想到傷心之處,便回想到了前此一年,覺得那個時候的思想,完全是錯誤。

  那時以為穿好衣服,吃好飲食,住好房屋,以至於坐汽車,多用僕人,這就是幸福。而今樣樣都嘗遍了,又有多大意思?那天真活潑的女同學,起居隨便的小家庭,出外也好,在家也好,心裡不帶一點痕跡,而今看來,那是無拘束的神仙世界了。我當時還只知齊大非偶,怕人家瞧不起。其實自己實為金錢虛榮引誘了,讓一個紈絝子弟去施展他的手腕,已經是自己瞧不起自己了。念了上十年的書,新舊的知識都也有些,結果是賣了自己的身子,來受人家的奚落,我這些書讀得有什麼用處?我該死極了。想到這裡,淚如雨下。望望鏡子裡,那個憔悴不堪的女子,掛了滿臉的淚痕,已不成人模樣了。看著,更是傷心要哭。

  李媽因她不走了,本來出去了。現時在院子裡,聽到屋子裡有嗚咽的哭聲,很是奇怪,走進來見清秋已經兩手伏在椅靠上,枕著頭哭,卻不知道這事由何而起?勸也不好勸得。於是一個人擰把熱手巾過來,請她擦臉。一個人倒了一杯熱茶送到她手上。李媽道:「這一程子,你動不動就傷心,何必呢?你年紀輕,好日子在後呢,別惱壞了身子。」

  清秋歎了一口氣道:「你們不懂我的心事。」

  說著,搖了一搖頭,將茶杯放下,把床上的那本書拿過來,又側著身子靠了椅子看。她一看書,就不理人的,兩個老媽子又走了。清秋拿著書,只看了兩頁,便煩膩起來,不知不覺地把書放下,只是手捏了書枯坐。

  忽然有人叫道:「清秋姐,你怎麼了?孩子哭得這樣厲害,你也不理會。」

  一句話提醒了清秋。回頭一看床上,那毛孩子把臉都哭紅了,張著小嘴,哭得渾身只管顫動。連忙走上前,把小孩子抱了起來,再一看說話的是誰,才知道是梅麗進來了。梅麗笑道:「你剛才睡著了嗎?怎麼小孩子哭,你都不知道?」

  清秋歎了一口氣道:「妹妹呀!我的魂靈都不在身上了,漫說小孩子哭,恐怕我自己哭,我都不會知道了。」

  梅麗道:「唉!我也給你打抱不平,你們是愛情結合的婚姻,為什麼現在感情薄弱到這種樣子呢?」

  清秋道:「我倒不怪他。愛情決不是強求得來的,而且越強求越覺得自己沒身份,以至於惹起人家的討厭。我只恨我自己太沒有主張了。怎麼會讓人家討厭,自己一點不爭氣?」

  梅麗道:「你千萬不要說這話了,我七哥就是這個脾氣,風一陣,雨一陣。」

  清秋道:「唉!我也不希望他回心轉意。嘿!我是玉環領略夫妻味了。」

  她說著話,摟了小孩子斜靠沙發上,臉上竟帶著一點淡淡的笑容。梅麗雖不懂得她說的這個故典,但是察言觀色,也可以知道她是看透了世情之意,便道:「這話就不對,難道就這樣僵了下去不成?」

  清秋默然不作聲,許久許久,才冷笑了一聲。梅麗看了她這種情形,未免發生一點誤會,心想,人的心思,朝夕有變遷,清秋對於七哥,這樣冷冷的,一定是灰了心。灰了心原也可原諒,她實在是有些不堪了。不過她說著話,好象很有決斷,別是她要尋什麼短見了?心裡如此想著,就偷眼看看清秋的臉色,見她臉上冷冷的,似乎就帶了一種淒慘的神氣,面無人色。她越看越象,越象也就越怕,不敢在這裡多說話了,悄悄地離開,一直就到金太太屋子裡來。

  只見金太太板著臉和敏之、潤之談話。她道:「這糊塗東西,若是這樣胡鬧下去,豈不是給我添上了一層累?他的婚姻,本來就沒有和我商量過一句,等事情成了功,才來告訴我。這本來就嫌著根基不穩固,現在他果然要散夥了,他自己也當想法子去解決去,不能不了了之地來害我。」

  潤之道:「老七這件事要不得、就是沒有婚姻問題在內,如今父親一去世,就靠著秀珠出洋混出身,也沒有什麼面子。清秋新產之後,又沒有一絲事情得罪他,要說模樣兒,性格兒,學問,哪樣又配不上老七呢?」

  金太太道:「倒別提學問了,這孩子就為著有了一點學問,未免過於高傲。至於她那性情,以前我也覺得很溫柔,不過最近我有幾件事觀察出來,覺得她也是城府過深,這種人最是難於對付的。我想她和老七鬧不來,恐怕也是為了這一點,你想,老七有一點事故就嚷嚷的人,哪裡擱得住她暗地裡抵抗呢?」

  梅麗慢慢地走到屋子裡,聽到金太太如此說,心想,連母親對於清秋的批評,都是如此,那末,別人說她的壞話,更不足為奇了。剛才聽了清秋的話,本來想告訴金太太的,現在看這情形,要怎樣的說出來,倒不能不考量一番,因之走到敏之一處,隨身坐下,故意微微歎了一口氣。敏之道:「你又有什麼心事呢?兩道眉毛皺得聯到一處來了。」

  梅麗道:「我自己有什麼心事?我是替人家著急。」

  金太太也是注視著她的臉,很久很久地道:「你替人家著急,誰呢?」

  梅麗道:「你們剛才說的是誰呢?」

  敏之笑道:「噯喲!你的心眼太好了,燕西已不出洋了,你別替別人擔憂了。」

  梅麗道:「咳!我不是說這個,我在清秋姐那裡來,我看她都有些迷糊了,孩子在床上哭得要死,她坐在屋子裡會不聽見。和她說,原來什麼也不在乎,好象就要死似的,我怕她是吃了什麼了。」

  金太太倒嚇了一跳,身子顫了一顫,問道:「你怎麼知道呢?你怎麼曉得呢?」

  敏之道:「這話也有些可能。她一聽到老七要拋家到德國去,而且是跟著秀珠一塊兒走,她那個肚子裡用事的人,沒有法子,只好走上這一條路。」

  金太太站起來道:「這不是鬧著玩的,這孩子怎這樣胡鬧起來?真是家門不幸,一波未平,一波又起。」

  說著,就向外走。敏之、潤之猜了她是到清秋那裡去,也就在後面跟著。

  三人很快地走進清秋的房,只見她抱了小孩子在那裡垂淚。清秋自梅麗去後,正也有些感觸。加之一個小院子裡靜悄悄的,一點聲音沒有,自然的愁從中來,慢慢地垂下淚來。這時金太太和敏之、潤之走進來,出於意料,倒嚇了一跳,連忙站起身來迎著。金太太看了她那種樣子,更是疑心的了。向她臉上注視著,問道:「孩子,你怎麼了?有什麼話,總可以好好地商量,何必做什麼傻事?你怎麼了?快說快說!」

  這幾句話問得突然,清秋倒不知如何答覆是好,望了別人,也是發愣。敏之道:「你是個聰明人,怎麼想出這個笨主意?你吃了什麼了?」

  潤之道:「你說罷,不說,我們就把你送到醫院去。」

  這一句話,問得她更是莫名其妙了。便道:「我沒有吃什麼呀!」

  金太太道:「不能沒有吃什麼,剛才梅麗跑去告訴我,臉上都變了色了。她心裡是擱不住事的,可是也不會撒這大的謊。現在時髦人,都講究自殺。我真不懂,每一個人只有一條命,沒有兩條命,把命取消了……」

  清秋這才算完全明白,他們誤會了她自殺,而且疑心她已經吃了毒藥了。便笑道:「這是哪裡說起!我並沒有起這個念頭,你是怎麼知道的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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