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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十三回 半夜馳車娓娓談浮海 清晨破鏡淒涼蔔下場(3)


  清秋見她母親的樣子,倒也不十分擔憂,更趁機逼著母親回家。冷太太究竟看她又說又笑,也就答應回家了。吃過了午飯,冷太太說是回家去看看,過一半天再來,就向金太太告辭回去。到了下午,清秋又回復到一個人獨守空房的態度了。這初出世的嬰兒,除了喝乳,便是睡覺,倒不怎樣占她偎抱去的工夫。她無可奈何的中間,惟一的法子,還是看書。她自己下床找了一本書,躺在床上看。只是心中有事,書中的字句,看到眼裡,卻印不到心裡去,看了許多頁數,並不知道書中說的什麼。結果只好把書一拋,睜了兩眼,在床上躺著。躺了一會,依然感到無聊,又把書拿起來看。這一回極力地忍耐用心看下去,算是知道書上說什麼了。

  但是也不過看到兩頁書,燕西進來了。清秋手舉著將書擋了臉的,見他進來,只將書放下一點,眼睛在書頭上望了一望,依然是高舉起來擋了臉。燕西道:「又看書了,病完全好了嗎?」

  清秋默然著許久,才用鼻子微微哼了一聲。燕西在床邊一張軟椅上坐下,斜靠著,很自然的道:「你不大愛理人,生我的氣嗎?」

  清秋道:「我沒作聲,敢生你什麼氣?」

  燕西道:「你這話就不對了。這話和他人說,或者還費點事。你是有一肚子中國書的,和你說說,你不至於不承認。我記得古書上有這麼一句話,乃是『不敢言而敢怒』。氣是生在心裡的,有什麼不敢?」

  清秋微笑道:「你可別和我談書,要說我看過書,我真的糟踏得文章掃地。一個人念書念成我這種樣子,那有什麼意思呢?」

  燕西道:「我恭維你兩句,你倒越要和我抬杠,未免太難點。」

  清秋將書按下,一抬頭道:「我又沒說你什麼,我不過埋怨我自己罷了。你怎麼說我和你抬杠呢?」

  燕西道:「聽你的話音,看你的顏色,就知道你是說我。你以為你有一肚子書,嫁了我這樣一個人,就算是文章掃地了。哼!那也不要緊,現在還不遲。你還可以高抬身價呢。」

  清秋坐了起來,向燕西緩緩地擺了兩擺頭道:「七爺,別這樣呀!對於無抵抗的人,只管進攻,那不算什麼本領的!我就為了這個孩子,還為了我一個老母,所以我這樣的委屈求全,要不然,我……早……」

  說到這裡,她哽咽著再也說不出來,一翻身便伏在桌上哭將起來。燕西道:「你以為你母親在這裡,你做出這種樣子我就怕你嗎?無論去憑什麼人說,你好好兒的和我哭著鬧著,這是什麼意思呢?」

  說畢,坐著架起腳來抖著,慢慢地道:「也無非是說我沒來伺候你的病。光是這一件事,我想不犯什麼大罪。」

  清秋哭了一陣子,才抬起頭道:「我為要瞞著母親,才受你這樣的罪呢!她早走了。」

  燕西道:「好!你倒說出這種話來了,愛怎麼樣?聽憑你。不過今天這事不管你是不是有意無意的,你起先和我鬧,總是事實。我好好地問你的病,你倒對我冷嘲熱諷起來。」

  清秋道:「多謝你來看我的病了。有病的人,都要這樣的等你來看,我想死也死過去好幾個了。你是來看我的病嗎?恐怕是玩倦了,回家來休息休息,或者回家來拿錢的吧?你愛怎麼著,你就怎麼著,我也犯不上去問你。」

  燕西冷笑道:「果然我就受你的挾制不成?」

  清秋垂著淚道:「你不屈心嗎?你欺侮我到這種樣子,還說我挾制你呢?」

  燕西坐著椅子上,半晌沒說話,突然站起來道:「好!你反正說我是沒有誠意的,我就沒有誠意,把開箱子的鑰匙交給我,我要拿錢。」

  清秋臉一偏道:「怎麼樣?我的話不是說對了嗎?鑰匙在這裡,你拿去。」

  說著,在枕頭底下摸索了一陣,將鑰匙摸出,然後伸手向桌上拋去。偏是她這一下用勁過了分,啪吒一聲打在那架衣櫥的玻璃磚鏡子上,鏡子中間,打了一個小窟窿,四周如蛛絲網一般分開了許多裂痕。燕西看到,心中倒怔了一怔,不知道清秋如何發這大的氣?

  清秋也是心裡嚇了一跳,順手這樣一下,怎麼把這面鏡子打破了?照著平常的迷信來說,這可是一件不大吉祥的事情,縱然不必迷信,把一面天天應用的鏡子打破了,也是怪可惜的,值錢不值錢倒在其次。她如此一想,也是默默著說不出話來。屋子裡沉寂了許久,究竟是燕西忍不住,先開口了。冷笑一聲道:「這就是你的示威運動吧?這屋子裡的東西不值多少,就讓你全毀壞了,也不要什麼緊。」

  清秋道:「我並不是拿東西出氣,不過失手打了。不過你在這一點上怪我,我也承認。」

  燕西道:「我哪敢怪你?是我得罪了你,你應該砸東西的。」

  說著話,自開了箱子,取了一卷鈔票在手上,鑰匙也不交給清秋了,就這樣拿在手上帶著出門去了。

  清秋坐在床上,眼望丈夫走出去,一句話也說不出。本來也是自己弄錯了,怎麼會把這面大鏡子打碎了呢?自己在追悔不及的當兒,想到古人樂昌破鏡的那句話,於是後人總把破鏡當為夫妻分離的一個象徵。本來和燕西的感情,一天淡似一天,大有分離可能。偏偏在這個當兒,打破了這面鏡子,讓人心上拴了一個疙瘩。這樣看來,也許真有那樣一天了。如此慢慢地想著,偶然一回頭,卻見自己剛才看的一本書,落在地板上,忽又想到說的文章掃地那句話。心想,我到現在,不就是象這本書,落在地板上一樣嗎?我不為自己爭氣,也當為一般女子爭氣。我就離開金家,難道我就會餓死嗎?想到這裡,便披衣下床,端了一杯茶,坐在沙發上慢慢地喝著。

  忽聽到阿囡在窗子外叫了一聲七少奶。清秋答應了一聲,說是請進來罷。阿囡走了進來,先笑道:「七少奶總是這樣客氣,對我們還是下這個請字呢。」

  清秋笑道:「這也不算是客氣,我向來是這樣的。人生在世,不到進棺材的那一天,總也不能決定他的終身怎樣?我豈能早早地端什麼排子?將來我也有你這樣一天,人家要到我面前來發威風,我就更是難受了。」

  阿囡笑道:「七少奶說這話,我怎敢當呢?你拔出一根毫毛,比我們腰杆子還粗呢。你這一出洋將來回國,更要好了。」

  清秋笑道:「我出洋嗎?望哪一生了。」

  阿囡笑道:「你這就不是老實了。剛才我在太太屋子裡,就聽到七爺和太太商量,要到德國去。七爺去,你還有個不去的?」

  清秋聽了這話,心裡倒跳了兩三下。便笑道:「這是他說的鬧著玩的,那怎麼靠得住?」

  阿囡道:「不能,七爺和太太說的時候,是正正經經的樣子,不像是鬧著玩。太太還對他說,這事辦不到呢。」

  清秋笑道:「也許出洋罷,你到這裡來有什麼事嗎?」

  阿囡笑道:「我就是來打聽這事的。你若是出洋,一定會到上海去上船的,我願意跟著你一同回上海。」

  清秋道:「到德國去,是不一定坐船,由鐵路也可以走。你去聽七爺還說些什麼?若是真到上海去搭船,我可以帶你去。」

  阿囡聞說,果然高高興興地去了。去了許久,阿囡走回來,向清秋笑道:「七少奶,我剛才說的話,是我聽錯了,別提了,將來七爺問起來,千萬別提到我告訴你了。」

  清秋道:「這是什麼意思?難道他要出洋,還是什麼秘密的事情嗎?」

  阿囡遲疑了一會子,笑道:「反正將來你會明白的。」

  清秋看到阿囡這樣為難的樣子,微笑道:「既喜歡多事又怕惹事。這麼大姑娘了,還這樣地淘氣!你放心罷,我不說你說的就是了。其實你七爺,先和我說了,事後再去告訴太太的。」

  阿囡將信將疑的,笑著去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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