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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十二回 伏枕染重屙母懷戚戚 傳箋盼一顧郎趾匆匆(1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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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一把無情之火,燒過以後,當時金太太才覺痛快,吐出了一口悶氣。至於外面因此傳說,如何能料到?當她進房的時候,陳二姐覺得漫天的風潮過去了,這才想起來一件事,七少奶不是病著,還得找大夫瞧嗎?她就向著金太太吞吞吐吐地道:「七少奶奶病重些了,你知道嗎?」 金太太道:「我就不知道她有什麼病,怎麼會病重了?」 陳二姐道:「太太你自己去看看罷,究竟是怎樣個病症,我可也說不上。一早我去瞧她,就像很重似的呢。」 金太太忙了半天,實在也想去休息一下子。但是聽到兒媳有了重病,就不能不去看看。歎了一口氣,慢慢地就走向清秋院子裡來,在外面就只聽到微風擺著松針的聲浪,屋子裡,可是靜悄悄的。金太太在窗子外,就輕輕喊了一聲清秋,也沒有聽到人答應。走進屋子去看時,那個小毛孩子遠遠地睡在床裡邊,清秋卻是將身子側著向外,一直睡到床外沿上。那兩腮上通紅通紅的,已是燒得很厲害的樣子。只看她睫毛簇成兩排黑線,知道她是睡得很熟了。走上前一摸她的額頭,如烙鐵一般燙手。因低著頭連叫了兩聲,清秋由嗓子眼裡,輕輕地哼出來一聲,眼睛依然未曾睜開。金太太將手擦著她的身體,她只半轉著身,由側著身子躺正了。 金太太見她迷糊得緊,握著她一隻手,捏了一捏。又在她胸口上摸了一遍,只覺她渾身都是滾熱的,的確是病重。產後的人溫度增高,這是最危險的一件事,何況她又是如此的迷糊。因之呆呆地站在床面前,有三四分鐘之久,作聲不得。見李媽在屋裡,便問七爺呢?李媽答道:「七爺還是昨天下午到屋子裡來了一趟,往後就沒有看到。」 金太太道:「怎麼著?又是一天一晚沒有回來嗎?他也變得這樣子的快,倒是我猜想不出來的。嘻!若是這樣子鬧,我倒是死了乾淨,我哪裡忍心看到這種淒慘的下場呢?」 陳二姐在一邊看到,便道:「太太,這個時候,也不是你生氣的時候,應當找哪個大夫,就趕快打電話找大夫罷。」 金太太道:「其實這種事,都不應該我分心的了,偏是我不能不問。」 因道:「你去叫金榮打電話,還是找梁大夫,把他的太太也請來,他太太是看產科的。他打完了電話,讓他到冷家去,把冷太太請來。」 陳二姐答應著去了,金太太便坐在一邊沙發上,呆望著床上的病人。陳二姐一去分付,佩芳、慧廠都知道了,心想,不要出了什麼意外,那才是禍不單行哩。二人走到清秋屋子裡來時,見金太太坐在這裡發悶。一看床上的清秋,竟是象暈過去了一般,只是鼻子裡還有呼吸,人簡直一點不動了。慧廠伸手摸著清秋的額角一下,因問金太太道:「燒得這樣厲害,不要緊嗎?」 金太太兩手一揚道:「要緊,我又有什麼法子?只好聽之天命了。老七固然是不好,這孩子那遇事冷淡消極的毛病,也是讓老七向外轉的一個大原因。剛才據李媽說,她爬起來坐著看書寫字不算,還跑到院子裡去看月亮,看到很深夜才進房。產後的人,這不是胡鬧嗎?若是冷家親母來了,我把這話對她一說,她也只有怪她姑娘不好,決不能說是我們不理會。」 慧廠問道:「老七這一程子,真是大忙特忙,總不曾見著他的面。清秋病得這個樣子了,不能不讓他看看。產後有了這種病症,應該要慎重一點,不然老七對起病是不知,對病重了也是不知,在事實上,他是要負責任的。」 金太太道:「這個東西,實在糊塗一萬分!豈但他媳婦的病,他應當負責任,他要負責任的事,也太多了,咳!」 說著話時,陳二姐跑進來說:「梁大夫到了。」 接著一陣皮鞋響聲,梁大夫和他太太,都穿了白色的罩衣,後面李升一隻手提了一個大皮包,跟著進來。鄭而重之的樣子,似乎在電話裡所聽到的話,是很危險的了。他夫婦倆和金太太寒暄了兩句,馬上就測溫度,聽脈,先忙了一陣。梁大夫為特別尊重少奶奶起見,自己避到外邊屋子去,讓他太太再在清秋身上,仔細檢查了一遍。檢查完了,梁太太將梁大夫叫進來,說說中國話,又說說德國話,討論了許久。梁大夫似乎還不敢決斷,又將脈聽了聽,因對金太太道:「據我仔細檢查,不像是產科裡的病,是受了感冒。但不知道這位少奶奶,到過屋子外面沒有?」 金太太道:「到過的,昨天晚上,還在院子裡看月亮呢。」 梁大夫一面在皮包裡把酒精燈、藥瓶子向外搬,一面向他太太點著頭,似乎有把握似的,對金太太道:「這就不錯了,是感冒。因為產婦抵抗力小,所以病勢來得凶。這二位少奶奶添孫少爺的時候,府上都看護得很好。」 大夫說了這話,眼望著佩芳和慧廠。金太太心想,難道我們對這位少奶奶就看護得不好不成?只是這話放在心裡,卻不好說出來罷了。大夫忙碌著給清秋紮了一針,將皮包內的小瓶子藥水,由她口裡灌進去一瓶,站在旁邊望著,清秋哼哼兩聲,已漸漸有些清醒。 這時,屋外一陣腳步亂響,男女僕人搶著進來報告,說是冷太太到了。金太太迎出房門一看,冷太太已是踉蹌走進房來。向著金太太伸了兩手互相握著,望了她道:「又得要你操心了。」 一面說著話,一面向裡走,對屋子裡的人點頭,各稱呼了一聲。就走到床面前,伸手摸著清秋的頭腳和手心,見她昏迷不醒,連叫了兩聲孩子,那眼淚就象拋珠一樣,不斷地流將下來。金太太一想,人家就只有這一個姑娘,也難怪人家看著心裡難受。因拉著冷太太坐下道:「大夫說,不過是受了感冒,不要緊的。你知道,我自遭了喪事以後,心緒惡劣到一萬分,偏是……」 說到這裡,看了一看大夫,便道:「今天因又有別的事發生,我不能十分照顧到她。」 冷太太道:「這孩子實在也太不小心了,有了許多下人伺候著,還會受感冒?」 說著,不住地歎氣。接著鳳舉和鶴蓀也來了,在外面屋子裡,請了大夫去問病。冷太太一看,就是不見自己姑爺,本想問一句,料著金太太也答不出所以然來。若是有原因不見面,她不待問,已經自己先說出來的了。金太太和冷太太說著話,卻見她很注意到外面屋子裡談話。過一會工夫走了,鳳舉、鶴蓀也進屋子來看了一看,然後走去。冷太太道:「他們哥兒幾個,倒是很和氣,彼此的事,也都能幫著做。姑爺不在家,就得煩大哥二哥招待大夫了。」 金太太聽她話提到這裡,本也就可以撒個謊,說是燕西有什麼事出去了。然而燕西這樣胡鬧,一時縱然可以瞞過去,將來清秋還是會說出來的,冷太太倒不免說自己姑息兒子,而且看冷太太的樣子,也並非完全不知道,不過不好說出來就是了。於是將這話頭撥開,先歎了一口氣,很誠懇的樣子,望了冷太太道:「大家庭真是不容易當,哪一件事我能不問,我能不受氣呢?我現時在這裡瞧病人,你不知道我早一小時,幾乎氣死過去呢。」 於是把翠姨的事從頭至尾,說了一個詳詳細細。有這一套很長的談話,才把冷太太注意燕西的事,暫時牽扯過去。這時,清秋哼了幾聲,慢慢睜開眼睛,醒了過來。冷太太連忙上前問道:「孩子,我來了,你知道嗎?」 清秋很細微的聲音答道:「我哪裡病得那樣重,連人都認不出來嗎?」 她說著話,胸口肌肉顫動著,喘了幾口氣。冷太太道:「你怎麼不自己保重一點呢?你瞧弄成……」 冷太太哽咽著,將一隻衣襟角擦著眼睛,忍住了淚。回頭對金太太道:「其實她太年輕,哪裡能出閣?但是現在年輕人,都說愛情比什麼事重大,要結婚就結婚,作上人的哪裡好說呢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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