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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十二回 伏枕染重屙母懷戚戚 傳箋盼一顧郎趾匆匆(2)


  金太太聽了這話,也替冷太太難受。可是無法接住她的話說,便向冷太太道:「許多家事,都要我親身料理,親母大概是知道的,我就沒有法子來照應她。親母若是能將家事丟開兩三天,就請在捨下寬住些時,清秋也會感覺舒服一點。」

  冷太太雖覺得願意在這裡陪著清秋,但是金家這些人,沒有一個可以和自己談得攏的。自己在這裡住,恐怕會惹起人家的不快。因之對於金太太這句話,只管躊躇,卻不能馬上答應出來。清秋這時人清楚了,聽到婆婆留母親住下,正合她的意思,見母親並沒有答應的意思,眼睛只管望了母親,一隻手直伸到冷太太懷裡來,向她點點頭,哼哼道:「你就在這裡住兩天罷。」

  冷太太看到她有很盼切的樣子,這倒不可拂逆了。便握住她手道:「我可以在這裡陪你兩天。」

  清秋點著頭閉上眼睛,又昏昏睡過去了。金太太見冷太太答應不走,就和她告辭,回房料理家事了。佩芳、慧廠也各自走開,請了二姨太來陪客。

  二姨太和冷太太倒對勁兒,談得很有味,慢慢地談到燕西身上。二姨太就說:「他也不是這兩天不在家,這一程子他就忙。」

  她的意思,原是要和燕西洗刷,他並不是故意和清秋搗亂。然而冷太太聽了就知道他是常不歸家的,怪不得每次來,都不容易見著他了。冷太太歎了一口氣道:「女兒總是人家的,看破了,我也不那樣操心了,好在府上什麼都是方便的,姑爺沒有工夫照應她,也沒有什麼關係。」

  二姨太道:「唉!養兒女總是一件費心的事,縱然是男婚女嫁,各自成家了,作父母的,還是少不了要操心的。」

  冷太太道:「看破了,我也不大過問了。女孩在家裡,自己還留心點,不知道她將來落個什麼結果。若是已經出閣了,就算是有了結局,人家的人了,讓人家去操心罷。」

  二姨太笑道:「你既是不操心,今天為什麼又來了呢?」

  冷太太道:「我並不是要操心,我聽到說她病了,也不知道什麼緣故,我就有一樁事放不下似的。」

  二姨太笑道:「還是呀!自己肚子裡出來的,哪裡能說不操心呢?」

  冷太太讓人家駁得沒有話說了,也笑起來了。因問道:「你的那位小姐,婚姻事情,談到了沒有?」

  二姨太道:「這年頭兒,這件事,要去問父母,哪裡答得出來呀?好在她哥哥不少,她自己找著了是很好,找不著讓她哥哥拿主意。前幾個月,倒有人提,就是我們老七作喜事的那個伴郎。男家是誰?也沒仔細問。聽到家境不大好,是個窮苦學生。後來孩子父親去世,也就沒提到了。」

  冷太太道:「是不是另外一個伴郎呢?那兩個伴郎,我都看到,是很清秀的。無論是哪一個,和你八小姐,都是一對兒。不過貧寒就沒法子了。」

  二姨太道:「也許是。至於貧寒,那倒沒有什麼?誰能闊一輩子?誰又能窮一輩子呢?」

  二姨太說著,向冷太太露著微笑。那意思,她也就是一個半向著冷太太解釋。冷太太心裡,自也是了然。

  只在這時,老媽子在外面一聲嚷道:「八小姐。」

  接著就聽到梅麗問話的聲音道:「你們少奶奶的病,好些了嗎?」

  二姨太道:「你瞧,說曹操,曹操就到了。」

  因喊著道:「梅麗,快來,伯母在這兒。」

  梅麗隨著聲音就進來了。冷太太看她穿了一件灰色芝麻點子的薄綢衣,細細的,長長的,一根絆帶束著腰。下面露著一尺長的白地藍格裙子。裙子下面,便是套著綠襪子。她袖子上,圍著一塊黑紗。她的頭髮,圍著前後腦,一個黑圈兒,兩鬢長長的貼著腮。在左邊鬢髮上,系著一朵絨繩編的白菊花。那種活潑天真的樣子,看了真是令人喜歡。她進來笑著叫了一聲伯母。冷太太且不理會她。就向二姨太道:「你這位小姐真好哇!這個洋裝,穿得多緊俏。」

  二姨太說:「她進的那個學堂,是法國人辦的,學生一大半是洋裝。她自小兒就是這樣鬧慣了,我倒嫌著不老實。咱們是中國人,為什麼穿洋裝?洋人穿過咱們中國衣服嗎?」

  梅麗皺眉道:「這屋子裡有病人,你也是這樣哩嗦的。我在院子外,早就聽了半天了。」

  梅麗剛說完了這句話,發覺自己的話,有些不大妥當,便走到清秋床面前,連喊了兩聲清秋姐。清秋一睜開眼睛看到她,微哼哼道:「妹妹,多謝你來瞧,我不成……」

  她一面說著話,一面向床外看,又見著自己母親和二姨太太,連忙就改著口道:「我可不能坐起來。」

  梅麗伸手一摸她身上的皮膚,燒得如熱鐵一般。呀了一聲道:「病有這樣重呀!」

  冷太太見她人已十分清楚了,便道:「看你這樣子,病是好多了,現在怎麼樣?」

  清秋將眼睛閉了一閉,立刻又睜開來,哼了一聲道:「我不能閉眼睛,我一閉眼睛,糊裡糊塗的,就什麼都看見了。」

  說著話,抬起一隻手來,摸著頭上的汗。冷太太看到,心裡很難過,複又走向前,握住她的手道:「孩子,你就別閉上眼睛,我陪你多談一會子吧。」

  清秋因她母親如此說著,果然就不閉眼,睜著眼和她母親說話。梅麗又坐到椅子上來了,她卻對梅麗招了一招手,頭在枕上挪了兩挪。梅麗會意,便將身子放在枕上,問道:「你有什麼事麼?」

  清秋見她衣襟上插了自來水筆,就順手扯了一下,可是力氣小,扯不下來。梅麗會意,連忙在桌子抽屜裡,找了一張硬紙來。將自來水筆解下,轉開了筆套,和紙片一齊遞給她。她將紙片在枕上極力按住,用筆寫道:「他兩天不回來,我沒關係。家母在此,請你找他來敷衍敷衍。」

  寫畢,望了梅麗,將筆和紙都放在枕上。梅麗點點頭,表示知道了。清秋重重地哼了一聲。冷太太道:「你這樣子沒有力氣,有話說就是了,何必寫字?八小姐,她寫的什麼?」

  梅麗微笑道:「沒有什麼,她不過開單子,買兩樣吃的。我把這單子,叫人買去。」

  因握著清秋的手道:「你別著急,好歹我給你辦到。」

  清秋望著她哼了一聲,又道了一聲勞駕。梅麗將字條揣在衣袋裡,轉身就向外走。二姨太道:「買什麼呢?得問一聲大夫,能吃不能吃?這可不是能亂來的呀!」

  梅麗拿著那字條,一直就向外面書房裡來。走到書房門口,自己忽然止住了腳步,記得有一次在門外說笑話,裡面不是七哥,是那位姓衛的在裡面,我真臊得可以。而今想起來,那件事真做得有點冒昧,幸是不曾有人知道。今天糊裡糊塗跑了來,不要又是他在這裡吧?心裡如此想著,腳步就格外走得慢。心想,若是今天遇著了他,我一定更要大方些,縱然有人說閒話,我也不怕。她如此想著,一步一步地向前,及至走到了書房門口,才發覺了自己這個幻想真是完完全全的幻象。那書房門今天是大大的開著,金榮正拿了一根雞毛帚,在掃灰塵呢。因問道:「七爺不在家嗎?」

  金榮看看梅麗身後沒有別人,料著她又是不管燕西事情的,便皺了眉道:「咳!我們這位七爺樂大發了,在家裡簡直待不住。」

  梅麗道:「七少奶病著呢,他得管管,上哪兒去了,你知道嗎?」

  金榮想了一想,微笑道:「八小姐,你猜猜,還不是他那些熟地方嗎?」

  梅麗道:「你打電話找找他看,找著了他,讓我和他說話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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