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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十一回 泉水出山殘文留舊跡 衣衫刺目烈火滅餘痕(3)


  佩芳若在自己屋裡,簡直不讓鳳舉清理,也沒有什麼關係。但是在金太太當面,金太太說是推鳳舉一個人去清理,這可不能不遵從的。鳳舉得了勝利,心中自是歡喜。但是他臉上,卻絲毫也不表示出來。只當是金太太的命令,是要責重他一個人辦,所以他更是平心靜氣地將稿件清理起來,連頭也不抬。

  佩芳雖然想對他作個什麼顏色,也沒有法子讓他去看到。鳳舉好像是不知道佩芳有什麼不高興似的,看完了面前的,隨手就把佩芳面前的稿子拿過去。佩芳雖不知道是有心如此。或者是無心如此,然而卻恨著他不和自己有個商量,突然起身,就走開了。

  金太太道:「佩芳有什麼話要和你說嗎?我看她坐在這裡,很有些焦躁的樣子,不耐煩的樣子走了。」

  鳳舉笑道:「沒事,剛才在翠姨屋子裡,又拌了兩句嘴,沒有得著結論,我就跑開了。她是嫌辯論還沒有辯論得痛快呢。」

  金太太道:「你們快要自撐門戶了,怎麼還是這樣爭吵不歇?夫妻是家庭的原素,若是夫妻一人不能合作,家庭幸福根本上就發生問題了。」

  鳳舉笑道:「她不願和我合作,我也沒有法子。就我個人論,我是很遷就她的了。」

  鳳舉口裡說著話,眼睛依然還看著文件。這裡一本小賬簿上,清清楚楚的列著一行,大明銀號翠記項下定期存款,過戶佩芳大少奶,計洋二千元正。下面的日子,不過是相距兩個禮拜。鳳舉看著,隨手一捏,捏了一個紙團,隨手向痰盂子作個一扔之勢,紙團依然捏在手心。因到衣袋裡取煙捲匣子,這紙團落在衣袋裡,就不再向外面拿了。金太太哪會想到這字紙團一扔,含有一大關鍵在內?所以只在一邊發她的悶氣,卻不曾說什麼。鳳舉接連扔幾次紙團,金太太道:「不相干的,一齊歸到一邊就是了,這樣的扔法,把我的痰盂,扔得亂七八糟。」

  鳳舉站起來,兩手一舉,伸了一個懶腰,微笑道:「這一篇總帳,你不必去管了,你若詳詳細細地知道,你會生氣的。」

  金太太道:「你這是笑話了。我不要知道,我何必要你費這大事,把這些東西清理出來?」

  說時,伸了手,向鳳舉點了點頭。鳳舉因母親伸著手,不能不拿過去,只好把清理出來了的稿件,送到金太太手裡。金太太看到第一張稿紙,就是綢緞莊索款的一紙帳單,共有一千二百多塊錢。掀開這一張,下面的一張,又是洋貨店裡的帳單,共有五百多塊錢。金太太道:「所有外面的帳,上年年底下不都是結清楚了的嗎?怎麼又會鑽出許多帳目來?」

  鳳舉道:「這自然是今年的新帳。」

  金太太道:「這個賤人,簡直把錢當水用了。在你父親未死以前,不過兩個月,怎麼會在衣飾上面,用了許多錢?這個帳付了沒有付呢?」

  鳳舉道:「當然是付了。作買賣的人,他一看形勢不對就會要錢的,若不然,又何必開這種清單?」

  金太太道:「這樣子看來,這賤人的錢,真是不少,這樣子狂用,我都看不出她一點為難的痕跡。這帳上能不能查出她有多少錢?」

  鳳舉道:「這可沒法子查,若是照情形推測起來,大概有十萬上下吧?」

  金太太道:「胡說,你怎麼知道她手下有這麼些個錢?」

  鳳舉道:「我自然有根據推演下來的,怎麼能夠胡說?存款帳目是沒有了,我在幾筆利息的存款上面,已經查出了有幾筆很大的收入,就是用長年七厘計算,我看那數目,都超過八萬。此外利息所沒有表出來的,自然很多,說她有十萬上下,自然不能說是過分了。」

  說著,他就在賬簿子裡尋出幾款帳目,指給金太太看。果然上面有寫著收利息半年二千元,有寫著利息半年八百元的,其餘,還有幾筆零星小數目,都不在百元以下。金太太將這些稿件,向桌上一拍道:「不是你父親死了,我還要罵他一句糊塗。對這種女人,拿許多錢給她用作什麼?錢越多,她越是心猿意馬。同是姨太太,為什麼二姨太常常鬧著恐慌,有時還要在我這裡借錢?」

  鳳舉道:「她沒有機會和父親要錢,八妹又是常常和她要錢花,所以她就恐慌了。」

  金太太並不理會鳳舉的話,側身坐在沙發上,只管呆想。她忽然站起身來,向外就走。鳳舉見母親負氣走了出去,好像是有什麼事要解決的樣子,不敢呆坐,也就放下稿件,跟著後面走出來。只見金太太並不回顧,一直就向翠姨屋裡走。到了翠姨屋子裡,胡媽正在收拾剛才翻亂的東西。金太太向大椅子上一坐,對她道:「你把這箱子裡的東西,不管是衣服是鞋襪,一齊給我清理出來,歸到一個箱子裡。」

  胡媽道:「沒有什麼好東西了。撿它作什麼呢?」

  金太太道:「你就不必管了。我叫你怎麼樣子辦,你就怎麼樣子辦。」

  胡媽對於此案,已經是個嫌疑犯了,還敢多說什麼話,因之也不再說什麼,把各箱子裡零零碎碎的東西,向一個箱子裡搬去。這時,鳳舉跟著來了,站在一邊,只看著納悶,卻不作聲。陳二姐也是見金太太生氣,不知有什麼緣故,隨後跟著,站在房門口。金太太回頭看到,就對她道:「你去和我找幾壺煤油來。」

  陳二姐道:「要煤油作什麼?」

  金太太皺眉道:「你也喜歡管這些閒事?你去和我找來就是了。」

  陳二姐答應著是,轉身去了。不一會兒,陳二姐找了兩壺煤油來。這裡胡媽也就把東西完全歸到了一個箱子裡。金太太道:「把這些東西搬到院子裡去。」

  胡媽望瞭望金太太,便請陳二姐幫忙,把一隻皮箱抬到院子裡。金太太見桌上有盒取燈,隨手拿了揣在身上,走到院子裡,將皮箱看了一看。見鳳舉站在身邊,望著他道:「你和我倒出來,箱子提走。」

  鳳舉見母親臉上,依然是氣忿的樣子,也不敢多說,就把箱子一翻,東西完全倒了出來。金太太再不分付人了,兩手分提了兩壺煤油,向著一堆衣襪,周圍四轉一淋,將煤油斟得乾乾淨淨的,把壺向旁邊一扔。擦了取燈,將衣服四處點著。一刻兒工夫,烈焰飛騰,在日光下燒將起來。鳳舉在一旁微笑道:「你老人家忙了半天,就為的是這事,這有什麼意思呢?倒成了……」

  金太太道:「倒成了什麼?你以為是兒戲嗎?我就兒戲一下子。」

  鳳舉見母親依然是生氣,這話可就不敢向下再說,站在一邊,只是微微地笑。這火勢起來得更是兇猛,院子吹來一陣風,將衣服燒成焦片,打著回旋,捲入空中。金太太坐在走廊上一張椅子上看著,只是目不轉睛。仿佛她一肚子憤激,無可發洩,都跟著這火焰向空中直冒。一直等這衣服完全燒著了,鳳舉道:「你老人家可以回房去了。東西都燒毀了,就算搶出來了,也不能拿去用,不必再守著了。」

  金太太道:「哼!我就是這個意思,我不讓她這些東西,再在我面前出現,我若看見了,我會眼睛裡出火!好罷,我到房裡去。」

  說著,她很快地走回房去了。金太太這樣一來,不但把全家驚動了,連親戚朋友們也驚動了。大家對於這件事,都不分黑白,胡亂揣測起來。以為金太太要燒掉姨太太這些東西,決不能是為了要出一口氣那樣的簡單,其中必有原故,於是這一件事,就鬧得滿城風雨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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