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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十一回 泉水出山殘文留舊跡 衣衫刺目烈火滅餘痕(2)


  只有這一張,以後的殘缺了。但是翠姨和上海方面通信,預約逃走,並且要帶錢和人去,都有很實在的證據了。冷笑一聲道:「好賤貨!這一下子偷拐我家的不少。」

  鳳舉看到母親那種情形,也不知道這信上說的是些什麼,望了母親,卻不敢說要看。金太太道:「你們拿去看罷!你父親在日,我就常對他說,他是到過歐美的人,應該用一夫一妻的制度,不能討姨太太,討一個也就夠了,何必再討第二個?他倒說得好,歐美的人,何嘗不討姨太太?不過是外室罷了。有錢的人,討三個四個外室的也很多呀。與其討外室,就不如名正言順地娶姨太太。你看,他倒有這一篇大道理。他就不明白金錢買來的愛情,勢力奪來的愛情,總是靠不住的。如今怎麼樣呢?」

  金太太說著說著,馬上就掉下兩行眼淚來了。鳳舉道:「她走了就走了罷,也犯不上去和她賠眼淚。」

  金太太道:「我難道還捨不得她嗎?我只恨你們在太平無事的時候,全不聽我的話,如今有了毛病,百孔千瘡,所有以前留下的病菌,趁著病人一倒,一齊冒出來作禍了,這樣的病症,恐怕是挽救不好的了。我想,你們還是趁著手上有幾個錢,各自早奔前程罷,不要再在這枯樹下面乘涼了。大風暴雨來了,抗是抗不住,找躲的地方又來不及,鬧的不好,那是會同歸於盡的。」

  金太太越說越傷心,將手裡的信一扔,坐到沙發椅子上,背轉身去,眼淚如泉地流將下來。這時,大家都受了教訓,都不便上前去勸解,只是怔怔地望著。鳳舉一彎腰,搭訕著將信撿起來看了一看,這個時候,翠姨逃走的消息,已經傳遍了,全家的人,都跑來看這邊情形。大家不明白這後半截的事,見金太太倒在沙發上垂淚,沒一個不驚異的。翠姨跑了,金太太會哭她,這簡直是顛倒的事情呀。

  金太太擦著眼淚,也想起來了,我這樣重看,他們不會發生誤會?便道:「到了今日,把我以前所說非分家不可的話,可以證明了吧?事事讓人家稱心如意,人家還要逃跑,若是我一點不放鬆,恐怕到了今日,連我這條老命都保不住了。」

  說到這裡,嗓子提了一提道:「鳳舉,你給我把她屋子裡這些東西,仔細給我檢查檢查,再有什麼把柄,一齊給我看。我不能放過她!我要打電報到上海去,托人把她在上海處治她一下子。」

  說著,板了臉,一拍衣服走了。

  金太太一走,滿屋子裡的人,大家就紛紛議論起來,大家異口同聲說,知道翠姨免不了一走的。鳳舉檢查東西,正檢查得不耐煩,一跺腳道:「你們都是劉伯溫的後天八卦,既然知道她勢在必走的,為什麼早不報告一聲?現在人走出八百里外去了,都來放這馬後炮。」

  佩芳道:「你又發什麼大爺脾氣?事先沒有人說過嗎?我就說過。我說翠姨不象二姨太,你們應當給她安頓安頓。可是你說不會有這種事呢。我知道,你有心病,你是自己跑過了一位姨奶奶的了,所以不願談這種事。」

  鳳舉鼻子一哼道:「你罵我雖罵得痛快,也有點擬不於倫吧?」

  佩芳那服這口氣,正想駁複一句,慧廠在旁邊笑道:「唉!既往不咎,過去的事,你還說它什麼?」

  佩芳道:「他若不發這一頓大爺脾氣,我也犯不著說,可是他忘了前事,我要不提一提,他倒以為別人都不如他呢。」

  鳳舉這時把威風完全減下了,只是去清理著文件,卻不敢再說什麼。這一開始清理,少不得破帳本字條兒,都拿出來清理了一陣。翠姨雖然把可作把柄的文件,完全收去了,但她只限於正式的字據,至於別的文字內,偶然有一二點存下的病根,她自己也不會去注意。可是這事經有心的人,細細一檢查,毛病就完全出來了。鳳舉看到一樣,就撿起來一樣,然後作一大卷包起來了。

  在這屋子裡來看熱鬧的人,這時都走了,只有佩芳一人在這裡,鳳舉笑道:「剛才許多人在這裡,你就那樣給我大釘子碰,讓我多難為情!你要知道,我就是發大爺脾氣,我也不是對你說的,你為什麼充那個英雄,出來打倒我呢?」

  佩芳道:「都是家裡的人,我就給你碰一個釘子,也沒有多大關係,況且我說的,也是實話。」

  鳳舉道:「我以為不應該這樣,最好是我的事,你可以和我遮掩。你的事,我也可以和你遮掩。」

  佩芳道:「我沒有什麼事,要你和我遮掩。除非……其實我沒有什麼事,要你和我遮掩。」

  鳳舉笑道:「只要你說這句話,那就得了。」

  說著,將那一大包文件拿起,向肋下一夾,向外便走。佩芳道:「別忙,我問你,這包裡究竟是些什麼?而且,我還得要問問你,難道我還有什麼事,要你遮掩的不成?」

  鳳舉微笑道:「也許有,可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發現。」

  佩芳原是跟著在他身後,一路說著話的,這時可就一把將鳳舉的衣襟扯住道:「你說你說!我有什麼事要你給我遮掩?難道翠姨逃走,是我出的主意嗎?」

  鳳舉站著,轉過了身來,就對她笑道:「你這人說話,真是咄咄逼人。我說也許有,並不是指著一定就有,你著什麼急?譬如說,你問我害病不害病?我只能說也許有那一天,可不敢說絕對的沒有。因為我說了也許害病,你就要問我害的什麼病?哪一天害病?請問,我怎樣答覆得出來呢?」

  佩芳站著望了他微笑道:「你所說的意思,原來就是這樣的嗎?」

  鳳舉道:「當然原來的意思就是這樣。」

  佩芳站著沉吟了一會子道:「我怕你有什麼新發現呢?然而你真有什麼新發現,我也自有正當的理由來駁倒你。」

  鳳舉笑道:「這就很好了。你既自恃有正當理由來駁倒我,管我有什麼新發現沒有?好在……」

  他本說著話又向前走,佩芳卻扯住他的衣襟道:「你忙什麼?把話說清楚了走也不遲。你說有新發現,究竟發現了什麼?」

  鳳舉又站住了,回轉身來向她笑道:「我這樣一句開玩笑的話,你為什麼這樣充分地注意?」

  說著,眼睛望了她,一雙手卻把食指按著拇指,彈得啪啪作響,放出一種很調皮的樣子來。佩芳正待用話來問他時,慧廠卻迎面地走來了。佩芳看到了慧廠來了,不得不將鳳舉鬆手,就退了一步。慧廠笑道:「還是先前那段公案沒了嗎?我看你們還在交涉似的呢。」

  佩芳笑道:「不相干,我們的麻煩,反正搗一輩子也是搗不了。」

  鳳舉趁著她在和慧廠說話,一個不留神,就先走了。走到金太太屋子裡,金太太一見有許多文件,便道:「你不要胡鬧,哪裡就有這麼些個把柄?」

  鳳舉道:「自然沒有這些,不過裡頭,總有些彼此有著關連的文字在內。讓我就在這屋子裡清理清理。可是要你老人家下一道命令,無論是誰,不能參與我清理文件的這一件事。」

  金太太道:「那是自然,若要讓好幾個人弄,七手八腳,會弄得茫無頭緒的。」

  鳳舉有了母親這句話,很高興地就將文件攤放在桌上,一件一件從頭翻閱著。也不過翻閱四件稿子,佩芳就來了。一見鳳舉坐在方桌子一面,左手邊疊著一大堆東西,卻把一件放在懷裡,把幾件放在右手下。佩芳在桌子邊一張方凳子上坐下來,半扭著身體道:「這又夠累的了,我幫著你一點罷。」

  說時,伸手便把那些稿件捧到自己這一邊來,金太太道:「你隨他一個人弄去罷,也不急在頃刻工夫。若是兩個人,他沒有頭緒,依然還是要清理第二道的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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