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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十八回 故主宣言群奴半日散 旁人屈指一子八月生(1)


  這一幕戲,鳳舉也覺是過於嚴重一點。這些僕役們,一見兩個老帳房,從前常和幾位少爺一處玩笑的,都落了這樣一個下場,其餘的僕役們,哪個敢說沒有一點弊病,若是援例一一查起來,大家少不得都有一場官司。看看金家的排場,已經收拾了十之五六,也決不會再用以前那麼些個下人,大家要想個太平下場,也就無留戀之必要了。如此想著,除了幾個有親密關係和老成些的,都交頭接耳,紛紛議論起來。

  商議了半天,大家都得了一個結果,就公推兩個代表去見太太。說是總理去世以後,家中事情少得多,都是受了總理太太恩典的,不能在這裡拿錢不作事,大家都要辭職,將來太太少爺有用我們的時候,我們立刻回來伺候。這樣說,很光彩,太太也不至於不放手的。但是這樣商議了,哪個去當代表呢?一推起來,誰也覺得這事有些冒險,設若太太一變臉,又叫了警察來,那真是招禍上身了。大家白商議了一陣子,結果是誰也不敢去作代表。

  這聽差之中,要算李升跟金銓年月多,他就不當聽差,也可以有飯吃了,對於得失的一層,倒不怎麼放在心上。而且伺候金銓時候,也共過不少的機密,料得太太是不會為難的,因之聽差們鬧恐慌,他卻不動聲色。後來看大家鬧得凶了,便私下找鳳舉,將事情告訴了他。鳳舉一頓腳道:「這些東西,太可惡,總理在日,他們敢這樣嗎?分明是瞧不起我哥兒們,我得把楊……」

  李升連連搖手道:「大爺,你別嚷!你別嚷!就怕他們不那樣辦,他們真要那樣辦,他們——不幹,落得打發他們走。反正咱們宅裡又沒有以前那些事,用不著許多人了,他們要走,趁此收拾也好。」

  鳳舉道:「話雖如此,但是依我的主張,寧可我辭他們,不要他們推代表來辭我。我家不用人,別家還用人呢,此風斷不可長。」

  李升道:「大爺,你怎麼能和這些人一般見識?打發他們走開,了結這一檔子事,不也就完了嗎?」

  鳳舉道:「等我去問一問老太太,看她的意思怎樣?」

  說著,便到金太太屋子裡來,把這事詳細地告訴她了。金太太冷笑道:「這是應有的事,沒有什麼可怪的。既是他們怕吃官司,當然放過他們去,我家雖不如從前,不至於馬上就用不起這幾個下人。現在可以留一個門房,兩個聽差,廚房裡也留下兩個,其餘打發走,每人另賞兩個月工錢,讓他們看看金家是窮是沒有窮?」

  鳳舉道:「這個辦法,我倒極是贊成,馬上就去對他們說去。」

  說畢,抽身就要走。金太太道:「這也不是說辦就辦的事,難道你還真把他們叫到當面,和他演說一段不成?你盤算一下,要留哪幾人?先把他一個一個叫來,告訴了他們,然後寫一張字條貼在門房裡,讓他們一個個到上房來拿錢走,就省事極了。我想著,李升是要留的。」

  金太太說時,陳二姐正在一邊倒茶,連忙放下了茶杯,走過來給金太太請了一個安道:「太太我給我兄弟求個情,把他留下罷。我想他決不是那樣不懂好歹的人,這回搗亂,准沒有他。」

  金太太道:「你給金榮講情嗎?其實也不必吧,以後我們這裡,是一天比一天冷淡的。他人很聰明,在我們這裡,恐怕也不上算。」

  陳二姐道:「喲!太太,你說這話,我姐兒倆還當得起嗎?金榮十四五歲就到宅裡來伺候幾位少爺,長到快三十歲了,都是靠著宅裡一碗飯養大的。漫說大爺二爺三爺七爺,將來都是了不得,就算不吧,哪怕不掙錢呢,也得在這兒伺候著,報你一點恩。」

  金太太向鳳舉笑道:「別管怎樣,她的話,說得很受聽,那就把金榮也留下罷。可是只能留這兩個,不能再留人了。」

  鳳舉道。「還有車夫呢?」

  金太太道:「只留一個。你們誰要坐車子,車子是公的,車夫和汽油,可得自己出錢。還象以前嗎?你們自己胡跑不算,還要滿街滿市去請客,鬧得烏煙瘴氣。」

  這樣說著,鳳舉就不敢向下提了。

  李升知道鳳舉這一去請示,就不定會出什麼花樣,因之就慢慢地溜進到院子裡來,悄悄地聽裡面說些什麼。聽到自己已經留用了,這還無所謂,本在預料之中,及至聽到陳二姐求情,金榮也被留用了,這倒是個好消息。趕忙就跑到前面去找金榮,拉到僻靜的地方,把話一齊說了。金榮道:「我姐姐說的是,我在金府長了大半個人,就是以後不給我薪水了,我也應當在宅裡作事。」

  李升笑道:「你總算是很機靈的,設若不聽到我的報告,你就不會這樣說了。」

  金榮道:「我不是那種人,你打聽打聽,今天他們鬧風潮,有我在內嗎?」

  李升笑道:「今天他們鬧著,根本我就沒有理這個茬,我哪知道哪個在內,哪個不在內。」

  金榮笑著,也就不說什麼了。就在這時,只聽到鳳舉叫著李升呢,李升向金榮點點頭道:「是那事情動了頭了,我先去,你也別走開,也許大爺就要叫你呢。」

  他說著,走向上房去了。金榮當真不敢走開,就在進內院的院門下等著。不多大一會兒工夫,李升手上拿著一個紙條,走了進來,只是把眉毛皺得深深的。走過來,兩手一揚道:「這個是一件難差事,怎麼會讓我去貼這張字條呢?」

  金榮道:「一張什麼字條,會讓你這樣地為難?」

  李升更不答話,就把字條遞給他看。金榮接過手來,只見上面首一行寫的是:男傭工等鑒……金榮笑道:「這樣客氣,還來個鑒字兒。大概這都是太太的意思,是要落個好來好去呢。」

  李升道:「你先別廢話,你看看這張字條,我能不能出去貼起來?」

  金榮從頭一看,上面寫的是:

  男傭工等鑒:

  本宅現因總理去世,一切用費,都竭力節省。所有以前之男女傭工,均當大為裁減。自本日起,所有男傭工,除已經通知留用者外,其未通知之人,即日歇工。其解職之傭工,雖可以另謀生路,但念其相隨有日,不無勞苦。除本月工資照給,並不扣除外,另按人加賞薪水兩月,以示體恤。仰各人向大爺手分別支領,切切莫誤。

  金榮笑道:「這個象一張告示。大爺是辦公事辦慣了,一提筆就是一套公文程式上的文章。」

  李升道:「你認得幾個字,又要賣弄,這話讓大爺聽見了,你該受什麼罰?」

  金榮笑道:「不要緊,大爺和我們從小就鬧慣了的。」

  李升道:「那很好,你和大爺的關係很深,你應該替大爺辦一點事,這張字條,你就拿去貼罷。」

  金榮道:「我就拿去貼,要什麼緊?我們套兩句戲詞,是奉命差遣,概不由己,料同事的,不能說是我出的主意。就算我出的主意,每人都撈上三個月工錢,這不算壞吧?」

  金榮說著,果然並不考量,就拿了一張字條,送到門房裡去貼起。這字條一貼,僕役們一喧嚷,就都擠了一屋子人,認得字的看字,不認得字的,用耳朵聽人家嘴裡念。大家雖丟了事情,覺得還是主人不錯,有些人竟是悔著今天不該搗亂的。這些聽差們,前些日子,得著兩位帳房先生消息,都猜著金家是所剩無幾了。現在看金家的情形,分明還是與以前一樣,花錢毫不在乎。那末,大家想著在這裡守著,沒有多大好處的念頭,未免錯了。字條上寫得明明白白,沒有通知留用的,都去拿錢,大家互相一看,竟都不像受了通知的情形,那末大家乾脆是領錢走路,於是大家半憂半喜地收拾鋪蓋。

  到了下午,金家所用的男役,差不多完全走光了。前面兩大進屋子,立刻冷淡起來。尤其是大門口,平常東西橫著兩條板凳,總不斷的有人坐在那裡說笑,現在可沒有了。因為大門口只有一個門房,李升和金榮,不斷要到上屋來作事,所以一到天色黑了,門房關起大門來,以便容易照應。這都罷了,最感到不便的,就是鳳舉兄弟。汽車夫不能用公家的,誰也不敢私下用人,一來怕金太太說話,二來也怕將來難乎為繼。只保留了一個車夫,只能開一輛車,大家簡直分潤不過來。好在兄弟幾個,都會開汽車,汽油家裡還存著不少,有了急事,只好開了車子出去。

  這兩天,燕西正迷戀著白蓮花姊妹,怎能不出去?依然是玩到晚上十二點鐘才回來。清秋天天在燈下候著,等到他回來了,便皺著眉向他道:「快發表了,怎麼辦?你先給我漏一點風聲出去罷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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