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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十八回 故主宣言群奴半日散 旁人屈指一子八月生(2)


  燕西口裡總是答應著,但是一到白天起了床,他就有他的事去忙,清秋含有一種什麼痛苦,他哪裡會知道?這天家裡散帳房、散聽差。清秋知道了消息,心想,男僕既大為裁減,女僕自然也是要裁減的。自己屋子裡,用兩個女僕,實在多了一個。若是要裁人的話,當然要裁去。只是自己臨產在即,若是那個時候,比平常倒少一個老媽子,也許感到不便。這話應該先和燕西商量一聲才好。不料家裡雖有這樣大的事,燕西事先沒有理會到,也就不在意,依然出門玩去。由上午到吃晚飯,還不看見回家來。

  在吃晚飯前兩個鐘頭,清秋便覺得肚子有點痛,心裡也念著,據自己算,總還有兩個禮拜,大概不是的。自己事先都籌劃好了,到了那個日子,一輛汽車悄悄地坐到醫院去,待生產出來,然後再說。千萬要不是今天才好,現在一點沒有準備,孩子下來了,自己是有生以來所未經的事,那怎麼辦呢?轉念一想,恐怕是自己心理作用,把這事扔在一邊去,不想也許就好了。於是走出屋子來,在太湖石下,徘徊了一陣,看看竹子,又看看松樹。

  但是無論你怎樣放懷自得,這肚子痛,便是一陣緊似一陣。這種痛法,與平常那種小病不相同,又是脹人,又是墜人,痛得人站立不定。沒有法子,只好走回房去,在沙發椅子上躺著。剛一躺下,似乎痛止了一點,身上舒服一陣。然而不到兩分鐘,又痛得和以前一樣。躺不得了,便坐起來。坐了幾分鐘,還是心神不寧,又站了起來。但是無論如何,不肯說出來,只望燕西馬上回來,好替她作主。

  李媽進進出出和清秋作事,見她坐立不安,面色不對,便輕輕問道:「七少奶,你不要是發動了吧?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事,我看要向太太去告訴一聲。」

  清秋背靠了椅子,兩手反撐著,皺皺眉道:「我知道是不是呢?若要不是的,那可鬧出笑話來了。」

  李媽道:「就算不是的,也到了日子了,應該讓姥姥來瞧瞧。你這兒是用日本姥姥的,日本姥姥,早兩三個月就瞧著,這時候通知,也不算早啊!」

  清秋道:「雖然如此,也別讓今天搶著去通知。」

  金家的下人,都是有一種訓練的,不曾得著主人的許可,誰敢作主去辦一件事?因之李媽也不敢去通報,只是在一邊幹望著,和清秋著急。到了吃晚飯的時候,陳二姐通知清秋去吃晚飯,見清秋坐在沙發上,不住地哼著,便問道:「少奶奶又不舒服了嗎?」

  清秋哼著道:「可不是,我不吃晚飯了,你去罷。」

  陳二姐看那樣子,也就明白過了八成,加之李媽站在一邊,和她丟了一個眼色,她心裡更有數了。到了院子裡,她忽然叫道:「李姐,請你出來給我找個東西。」

  李媽出來了,她先老遠地張著嘴,走到陳二姐身邊,低低的道:「我看是發動了,她不讓說。這不是鬧著玩的,你去和太太說一聲兒罷。」

  陳二姐道:「我也是看著很象,我去了。」

  陳二姐跑回了金太太屋子裡,先笑了一笑。金太太道:「又是誰在外面駭嚇你了吧?」

  陳二姐見屋子裡還有好些人,不知這話能不能冒昧的說出來。因之又笑了一笑。金太太看她那神情,似乎要搶著說,又不敢說的樣子,便道:「你說,什麼公事吧?」

  陳二姐望瞭望屋子裡坐的人,然後走到金太太身邊,低著聲音道:「我剛才到七少奶奶屋子裡去,看那情形,好象……」

  說著,又笑了一笑道:「好象快要給你道喜了。」

  金太太一聽這話,心裡就明白了。頓了一頓,才問道:「七爺沒回來嗎?」

  陳二姐道:「就是他沒回來,所以七少奶奶不讓旁人來說,就沒有人知道了。」

  金太太微微皺了眉,對屋子裡的人道:「你們先吃飯,不用等我,我到清秋那裡去看看。」

  說著,站起身就向清秋屋子裡來,陳二姐也在後面緊緊跟著。到了院子門邊,就聽到清秋屋子裡,就微微有一種哼聲,及至走進她屋子裡,只見她兩手伏在椅子上,枕了頭,一聽腳步聲,她猛然抬起頭來,還微笑著道:「媽不是吃飯嗎?」

  金太太走上前,握了她一隻手,三個指頭便暗中壓住了她的手脈,問道:「你這孩子,太緘默了,這樣重大的事情,事先你怎樣一句不說?我雖知道一點,不料是這樣地快。」

  清秋不由得臉上一紅,低了頭道:「我也是沒有料得這樣快的。」

  金太太見她已不否認了,這事已完全證實。便道:「這還了得!趕快把那個日本產婆找來。」

  一回頭對陳二姐道:「就叫你兄弟開一輛汽車去接罷,越快越好。」

  清秋道:「我想到醫院裡去。」

  她說的這七個字聲音非常低微,幾乎讓人聽不出來。金太太很奇怪的,便問:「那為什麼?」

  在金太太這樣分付時,這一件事,也早驚動了全家,是女眷們差不多都擁向清秋這院子裡來。

  只有玉芬,她和清秋的意見越鬧越深,聽到清秋要生產了,她一個人在屋子裡冷笑起來道:「這二十世紀,人類進化,生理也變更狀況了,八個月不到,這就該有小孩子出世。」

  鵬振也在屋子裡,聽了這話,卻怕玉芬會到清秋屋子裡來譏笑她,便笑道:「你別引為奇怪,生理變態的事,這也常有的。」

  玉芬道:「你又懂得生理學,在我面前瞎吹。」

  鵬振道:「我雖不懂得,但是我有做大夫的朋友,耳朵裡可聽見人說過。」

  玉芬一想,這事若是科學上有什麼根據,別是沒有打著蛇,倒讓蛇咬了一口,便道:「有也好,沒有也好,只要她丈夫認為是對的,那就對了。旁人要說,那不是瞎說嗎?」

  鵬振笑道:「大家都捧場去,你不去捧一個場嗎?」

  玉芬大聲道:「呸!誰捧那種臭場?」

  鵬振見她說不去,亦可少一場是非,就不作聲了。但是玉芬雖不到清秋那邊院子裡去,讓她一概置諸不問,她也是有點辦不到。這邊院子,和那邊是一道小粉牆隔著,燈光人語,走出屋子來,一律可以聽見看見。她在屋子裡坐了一會,覺著悶不過,就站在廊子下,靠了柱子靜靜地聽著。只聽到那邊人語喁喁,始終不斷。一會子聽到日本產婆的聲音進去,一會子聽到有些人散了出來,又聽到佩芳說:「大概還早,別在這裡攪亂,我待一會兒來罷。」

  玉芬知道她是回自己屋子去了,再也忍不住,就向佩芳來打聽消息。玉芬這裡要向佩芳那邊去,恰好是她也要向這邊來,兩人就在院子外邊遇著了。玉芬低聲笑道:「現在事情出頭了,她取什麼態度?不難為情嗎?」

  佩芳笑道:「這個時候,她痛得要命了,還顧得了什麼害臊不害臊?你不瞧瞧去?」

  玉芬道:「老實說,這還算是私生子呢,我可不願意瞧。我到你屋子裡去坐坐,你把消息告訴我,我也強如去了一般。」

  佩芳覺得她的話,未免言重一點,但是事不幹己,也犯不著上去替人家辯論,笑道:「你到我那裡去談談,倒是歡迎。但是消息我可沒有,等著十一個鐘頭以內,總有消息吧?」

  於是二人一路向佩芳這邊走。恰好是鳳舉不在屋子裡,二人可以開懷暢談。玉芬一坐下來,首先一句便道:「怪不得去年秋天,老七那樣八百里加緊跑文書,搶著要結婚,敢情為了今天這事下的伏筆。幸而這還賴上八個多月,勉強算八個月。若是再遲一個月,賴也就不好賴了。」

  佩芳笑道:「你真是前朝軍師諸葛亮,後朝軍師劉伯溫,天文地理,無所不知。」

  這一句話,說得玉芬倒有點不好意思,微笑道:「你以為我愛管閒事嗎?我才管不著呢。」

  佩芳也怕這一句話,又說的得罪了她,便笑道:「不但是你,就是我,也覺得去秋他急著結婚,大有原因。可笑四妹為了這事,倒和我們抬了不少的杠,如今水落石出,看是誰錯誰不錯呢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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