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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十三回 對簿理家財群雛失望 當堂爭遺產一母傷心(2)


  慧廠先是很隨便的說,越說到後來,聲調越高,嗓子直著,胸脯挺著,兩隻手掌,平鋪地疊起來,放在大腿上,就象很用力似的。大家聽了慧廠一番話,見她竟大刀闊斧這樣地幹起來,又都替她捏一把汗。哪知金太太聽了,一點也不生氣,卻點了一點頭道:「你這話倒也痛快!本來權利的心事,人人都有的,自己願怎樣取得權利,就明明白白說了出來,要怎樣去取得。若是心裡很想,嘴裡又說不要,這種人我就是很痛恨。」

  金太太說到痛恨兩個字,語音格外重一點。大家也不知道這種人三個字,是指著哪一個。大家都不免板了面孔,互相地看了一眼。

  金太太倒不注意大家的態度如何,她立起身來走到裡邊一間屋子裡去,兩手卻捧了一個手提小皮箱出來,向著屋子中間桌子面上一放,接上掏出鑰匙將鎖開了。大家看到金太太這樣動手,都眼睜睜地望著,誰也不能作聲。也料不到這手提箱裡,究竟放的是些什麼?只見金太太兩手將箱子裡的東西,向外一件一件檢出,全是些大大小小的信套紙片等類,最後,卻取出了一本賬簿,她向桌上一扔道:「你們哪個要看?可以把這簿子先點上一點。」

  這裡一些兒女輩,誰也不敢動那個手,依然是不作聲地在一邊站著。金太太道:「我原來是拿來公開的,你們要不看,那我就完全一人收下來了。但是,榮華富貴,我都經過了,事後想著,又有什麼味?我這大年紀了,譬如象你們父親一樣,一跤摔下地,什麼都不管了,我又要上許多錢作什麼?你們不好意思動手,就讓我來指派罷。慧廠痛快,你過來點著數目核對。鳳舉說不得了,你是個老大,把我開的這本帳,你念上一念,你念一筆,慧廠對一筆。」

  慧廠聽說,她已先走過來了。鳳舉待還要不動,佩芳坐在他身後,卻用手在他膝下輕輕推了一把。鳳舉會意,就緩緩地走上前來,對金太太道:「要怎樣的念法?請你老人家告訴我。」

  金太太向他瞪了一眼道:「你是個傻子呢?還是故意問?」

  說著,便將那賬簿向鳳舉手裡一塞道:「從頭往後念,高聲一點。」

  鳳舉也不知道母親今天為何這樣氣憤?處處都不是往常所見到的態度。接過那賬簿,先看了一看,封面上題著四個字:家產總額。那筆跡卻是金太太親自寫下的。金太太倒是很自在了,就向旁邊一張椅子上坐下去。專望著鳳舉的行動。鳳舉端了那簿子,先咳嗽了兩聲,然後停了一停,又問金太太道:「從頭念到尾嗎?」

  金太太道:「我已經和你說得清清楚楚的了,難道你還沒有瞭解不成?」

  鳳舉這才用著很低的聲音,念了一行道:「股票額一百八十五萬元。」

  他只念了一行,又咳嗽了一聲。金太太道:「你怎麼做這一點事,會弄得渾身是毛病?大聲一點念,行不行?」

  鳳舉因母親一再見逼,這才高著聲道:「計利華鐵礦公司名譽額二十萬元,福成煤礦公司名譽額十八萬元,西北毛革製造公司名譽額五萬元。」

  金太太道:「且慢一點念。在場的人,對於這名譽股票,恐怕還有不懂得的,我來說明一下。這種股票,就是因為你們父親在日,有個地位,人家開公司做大買賣,或者開礦,都拉他在內,做個發起人,以便好招股子。他們的條件,就是不必投資,可以送股票給我們,這種股票,是拿不到本錢的,甚至紅利也攤不著,不過是說起好聽而已。平常都說家裡有多少股票,以為是筆大家產,其實是不相干的。鳳舉,你再往下念。」

  鳳舉當真往下念,一共念了十幾項,只有二十萬股票,是真正投資的。但是這二十萬裡面,又有十五萬是電業公司的。這電業公司,借了銀行的債幾百萬,每月的收入,還不夠還利錢,股東勉強可以少還債,硬拉幾個紅利回來,這種股票,絕對是賣不到錢。那末,一百八十五萬股票,僅僅零頭是錢而已。鳳舉念了一樣,慧廠就拿著股票點一樣。鳳舉把股票這一項念完,金太太就問:「怎麼樣?這和原數相符嗎?」

  慧廠自然說是相符。不過在她說這一聲相符的時候,似乎不大起勁,說著是很隨便的樣子。她是這樣,其餘的人,更是有失望的樣子了。但是金太太只當是完全不知道,依然叫鳳舉接著向下念。鳳舉已是念慣了,聲音高了一點,又念道:「銀行存款六十二萬元,計:中西銀行三十萬,大達銀行二十萬。」

  鳳舉只念了這兩家,玉芬早就忍不住說話了,就掉轉頭望了佩芳,當是說閒話的樣子,因道:「大嫂,你聽見沒有?」

  佩芳笑著點了一點頭。玉芬道:「父親對於金融這件事,也很在行的,何以在兩家最靠不住的銀行,有了這樣多款子?」

  她雖是說閒話,那聲調卻很高,大家都聽見了。金太太道:「這兩家銀行,和他都有關係的,你們不知道嗎?」

  佩芳道:「靠得住,靠不住,這都沒有關係,以後這款子,不存在那銀行裡就是了。」

  玉芬道:「那怕不能吧?這種銀行,你要一下子提出二三十萬款子來,那真是要它關門了。」

  大家聽了這話,以為金太太必然有話辯正的,不料她坐在一邊,並不作聲,竟是默認了。

  翠姨坐在房間的最遠處,幾乎要靠著房門了,她不作聲,也沒有人會來注意到她。這時,她忽然站起身來,大聲道:「這帳不用念了。據我想,大半總是虧空。縱然不虧空,無論有多少錢,都是在鏡子裡的,看得著可拿不著。」

  金太太冷笑一聲道:「你真有耐性,忍耐到現在才開口。不錯,所有的財產,都是我落下來了,我高興給哪個,就把錢給哪個。你對我有什麼法子?」

  翠姨道:「怎麼沒有法子?找人來講理,理講不通,還可以上法庭呢?」

  剛說到這裡,咚的一聲,金太太將面前的桌子一拍,桌上有一隻空杯子,被桌面一震,震得落到地上來,砰的一聲打碎了。金太太道:「好!你打算告哪個?你就告去!分來分去,無論如何,攤不到你頭上一文。」

  翠姨道:「這可是你說的,有了你這一句話,我就是個把柄了。你是想活活叫我餓死嗎?」

  金太太向來沒有見翠姨這樣熱烈反抗過的,現在她在許多人面前,執著這樣強硬的態度,金太太非常之氣憤,臉上顏色轉青變白,嘴唇皮都抖顫起來。佩芳一看這樣子,是個大大的僵局,若是由翠姨鬧去,恐怕會鬧出笑話來。於是走上前一把將她的袖子拉住,讓她坐下,笑道:「這又不是誰一個人的事,母親自然有很妥當的辦法說出來。這裡算賬還沒有開端,何必要你先著起急來?」

  翠姨道:「我是為了不是一個人的事,我才站起來說幾句廢話,若是我一個人的事,大家不說,我才是不說呢。」

  金太太道:「你說又怎麼樣?你能代表這些人和我要產業嗎?除了梅麗而外,都是我肚皮裡養出來的,他們的事,還不至於要你這樣一個人出來說話。就是梅麗也不過她娘出來說話罷了。」

  二姨太聽著這話,早喲著一聲,站立起來,金太太用手向她一揮道:「你坐下,沒有你的什麼事,我不過這樣譬方說一句罷了。」

  二姨太要坐下去,剛剛落椅子,但是想到金太太這一句話,千萬未便默認的,複又站了起來。金太太道:「大概這句話不說,一定是憋得難受。有什麼話?你就簡單說出來罷。」

  二姨太道:「我上半輩子,那樣可憐,……」

  梅麗原坐在金太太這邊,站起來一跳腳道:「你這是怎麼了?請你簡單地說,你索性從上半輩子說起,若要是不簡單,這得說上前十輩子了。」

  在孝期中,本來大家都不敢公然露出笑容來的,有了二姨太這一番表示,又經梅麗這樣一攔,大家實在忍不住笑了,都向著二姨太微笑。二姨太被大家這樣笑一頓,這才有些難為情,到底是把話忍回去了。金太太看她老實人受窘,也有些不忍,便道:「你的話,不必說,我也明白的。你就是說你原來很可憐,總理在日待你很不錯,才享了後半輩子福。而今後半輩子未完,總理去世了,難過已極,萬事都看灰了,哪有心談到財產……」

  二姨太連道:「對了!太太,你這話說對了。我雖說不出來,我心裡可是這樣地想著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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