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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十三回 對簿理家財群雛失望 當堂爭遺產一母傷心(1)


  這些來賓裡面,要算是秀珠最注意冷太太的行動。她一見冷太太不聲不響走了,分明是為了剛才一句話,馬上躲了開來的。於是她悄悄地走到袁氏身邊,將她的衣服,輕輕一拉。袁氏回過頭,望了她一望。在這一望之間,便是問她有句什麼話說?秀珠向前面一望,望著前面一努嘴。輕輕地道:「老的讓你兩句話氣走了,你也特難一點,怎麼硬指明著她借了你的車坐呢?」

  袁氏眉毛一揚道:「誰叫她自己沒有車呢?我要是沒有車,我就不來送殯了。」

  她們兩人說話之所,原來離開了眾人,自坐在佛堂一個犄角上。這犄角便緊鄰著內眷們休息的那間屋子,袁氏重聲說地幾句話,恰是讓隔壁的清秋完全聽去了,心裡倒不由吃了一驚。

  這個時候,玉芬也坐在近處,清秋待要多聽兩句,又怕她留了心,反正知道是這樣一回事,便好像沒事一樣,自避開了。在裡邊轉過落地罩,就看見秀珠穿了一件黑旗袍,一點脂粉不塗,也在賓客叢中,自從那回在華洋飯店與她會面而後,已知道她和燕西交情猶在。本想對她淡然置之,可是心裡總放不下,這次見了面,越是覺得心裡難受。這一股子氣,雖然不能發作,然而這一陣熱氣,由耳朵根下,直湧上臉來,恍惚在火爐上烤火一般,望了她一望,依然避到落地罩裡去了。心想,怪不得形容我家沒有汽車,原來是有她在這裡,你真厲害,一直會逼到我母親頭上來。無論如何,我已然嫁過來了,我看你還有什麼法子?你只宣佈我家窮,我可沒有瞞著人,說我是有錢人家的小姐呢!這樣想著,不覺坐在椅子上,一手靠了桌子,來撐住自己的頭。

  金太太也在這屋子裡歇著的,老媽子剛打了一把手巾來,擦過滿臉的淚痕,她一見清秋斜坐在一邊,似乎在生悶氣,便問道:「清秋,你母親大概是實在身體支持不住,讓她回去就是了。送殯送到了這裡,她總算盡了禮,你還要她怎麼樣?」

  清秋道:「我也知道她不行,讓她回去的,但是我轉身一想,怕親戚們說閒話。」

  玉芬正把眼睛望看她呢,就淡淡的樣子,將臉偏著向窗外看著天道:「哪個親戚管那閒事?有受盡禮的,有不愛盡禮的,何必拉成一律?」

  金太太聽她二人的口音,彼此互相暗射著,不由得淡淡地歎了一口氣。對她二人各望了一望,卻沒有再說什麼。清秋究竟膽小的,她一見金太太大有無可奈何的神氣,只得低了頭,再不作一句聲。金太太道:「事情也完了,殯也送了,我要先回去一步了。」

  說著,她已站起身來向外走。佩芳道:「你老人家怎不把孝服脫下來呢?這是不帶回去的。」

  金太太道:「沒關係,現在家裡算我是頭了,要說有什麼喪氣的話,當然是我承受。我也看得空極了,還怕什麼喪氣?」

  說著,依然是向外走。幾個跟來的老媽子看見,知道太太要回去,就搶上前兩步,趕快分付前面預備開車。金太太只當一切都不知道,就一直地向門外走。這一下子,大家料定她是氣極了,早有道之領頭,帶了女眷們,一齊跟了出來。本來這裡送殯的人,一個一個到停靈的屋子外去行禮,是很延長時間的事情,直到這時,還在行禮,大家都不便哪個先走。現在金太太是主要人物了,她既走了,大家也不勉強去完成那種虛套。門口的車輛,停著在大路上,有半裡路長,一大半不曾預備,這時突然要走,人喊聲,汽車喇叭放號聲,跟來的警察追逐人力車聲,鬧成了一片。

  金家的人,四處地找自己車子,一刻工夫,倒有七八輛車子搶著開了過來。金太太依然不作聲,坐上一輛,只對車夫說了一句回去,就靠著坐靠,半躺著坐在一個犄角上了。大家站在廟門口,目望金太太的汽車,風馳電掣而去,都有點擔心,不知道她今天何以狀態突變,也不等這裡的事情完就走了?不過她一走,大家也就留不住。紛紛地坐車散了。

  金家女眷們,一部分留在廟裡,料理未了的事,一部分就跟著回家來。清秋見金太太今天生氣,自己倒要負一半的責任,金太太回去了,怕她還要生氣,也就趕著回來。但是回家以後,金太太只是在她屋子裡閑躺著,一點什麼話沒有說,這事似乎又過去了。清秋也總希望無事,金太太不提,那就更好,也就不敢來見金太太,免得再挑起她的氣了。到了吃晚飯的時候,勉強去陪著吃飯,燕西卻不在那裡,金太太依然沒說什麼。清秋心裡這一塊石頭,才落了下去。直等吃完了飯,金太太才道:「你們暫別走,我還有話說呢。」

  這裡同餐的,只有敏之、潤之,他們是不會發生什麼問題的。清秋一想,恐怕是事到頭上了。這也沒有法子,只得鎮靜著坐定。金太太卻叫老媽子道:「我先告訴你的,叫他們一齊都來。」

  兩個老媽子答應著分頭去了,不多大一會工夫,燕西和三對兄嫂,道之夫婦,二姨太和翠姨,還有梅麗,都來了,大家坐著擠滿了一屋子。金太太四周一望,人不缺少了,便正著臉色道:「我叫你們來不是別事。我先說了,棺材還沒有出去,不忍當著死人說分家。現在死人出去了,遲早是分,我又何必強留?今天我問你們一個意思,是願私分,還是願官分?」

  大家聽到金太太說出這一套,都面面相覷,誰也說不出話來。金太太道:「你們為什麼不作聲?有話可要說,將來事情過去了,再搶著來說,可有些來不及了。」

  這句話說過,大家依舊是默然。金太太冷笑道:「我看你們當了我的面,真是規矩得很,其實恨不得馬上就要把家分了。這樣假惺惺,又何必呢?你們不作聲也好,我就要來自由支配了。」

  到了這時,玉芬忍不住了,本坐在一張圈椅上的,於是牽了一牽衣襟,眼光對大家掃了一遍,然後才道:「照理,現在是攤不著我說話的,無奈大家有話都不說,倒讓母親不知道是什麼意思?說到分家的心思,母親是明鏡高懸,不能說大家就一點這意思都沒有。但是要說父親今天剛剛出殯,馬上就談到分家的頭上,或者不至於。母親就有什麼話要分付大家,也不妨再擱些時。一定要今天提起來,恐怕傳到外面去,要說這些作晚輩的太不成器了。」

  當她說時,金太太斜著身子,靠在一個沙發犄角上,兩手抱在懷裡,微偏著頭聽了。一直等玉芬說完,點點頭道:「這倒對,這急於分家,倒是我的意思了。我倒也想慢慢地,但是我不願聽那些閒言閒語。至於怕人家笑話,恐怕人家笑我們也不見得就自今天為始。散了就散了,比較痛快,還要什麼虛面子?玉芬,你不要誤會,我並不是駁你的話,我只是想到分開來地妥當,並無別意,也不單怪那一個人。」

  玉芬碰了這樣一個釘子,真忍不住要說兩句。她心裡正計劃著,要怎樣地說幾句才好,忽然一想,今天晚上,她老人家發號施令,正要支配一切,我為什麼在上菜的時候,得罪廚子,當然是忍耐住了的好。小不忍則亂大謀,現在正用得著那一句話了。這樣想著,便立刻把一肚子話逼了回去,也是呆呆坐在一邊。一室之間,坐了許多人,反而鴉雀無聲起來。金太太見大家不作聲,便將臉朝著鳳舉道:「這該你說話了,你有什麼意見?」

  鳳舉正拿了一支煙捲,靠著一張椅子,抽得正出神。兩手抱在胸前,完全是靜候的態度,要等人家說話。現在金太太指名問到自己頭上來,這卻不容推諉,放下手來,拿著煙捲彈了一彈灰,對大家看了一遍,用手向外攤著道:「我又沒預備怎麼樣,叫我說些什麼呢?」

  金太太道:「這又不是叫你登臺演說軍國大計,要預備什麼?你有什麼意思說出來就是了。」

  鳳舉道:「我也不敢說那句話,說能擔保大家依然住得很平安。不過這事要怎麼辦,我是不敢拿主意。官分呢?私分呢?我也不懂。」

  說著,把手上的煙捲頭丟了,又在身上掏出一支煙捲來,離著金老太太遠遠的,卻到靠窗戶的一張桌子上拿洋火,將煙捲點了。金太太道:「你過來,你跑什麼?你不是問官分私分嗎?官分就是請兩個律師來,公開地分一分。私分就是由我支配。但是我也很公的,把一切帳目都宣佈了,再來分配。有反對的沒有?」

  慧廠道:「本來呢,中國人是贊成大家庭制度的。其實小家庭制度,可以促成青年人負責任去謀生活,英美文明國家都是一樣。母親是到過外國的,當然和普通人見解不同。不過我們既是中國人,對於中國固有的道德,也應該維持。折衷兩可的話,我就說句很大膽的話,分家我雖不曾發起,可是我很贊成。不過怎樣的分法,我以為倒可以隨便,母親以為怎樣支配適當,就怎樣支配。手掌是肉,手背也是肉,母親也決不會薄哪個厚哪個的。就假如有厚薄,我們分家,為了是各人去奮鬥,謀生活獨立,這一點就不必去注意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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