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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十二回 匣劍帷燈是非身外事 素車白馬冷熱個中人(3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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說時,把後面車子看清楚了,呀了一聲道:「這是誰?這樣不客氣!哦!是了,這位老太太,我也見過一回的,不就是冷清秋的娘嗎?」 秀珠聽了這句話,也不知是何原故,臉色立刻轉變,問道:「冷清秋的娘?你的汽車幹嗎讓給她坐?」 袁氏道:「我和她並不認識,怎會把車子讓給她坐?我想,她總以為是這邊金家的車子,糊裡糊塗上去的,反正我也不坐,就讓她坐到南平寺去罷。」 秀珠道:「我不看你往常的面子,我非逼你上自己的車子去不可,這一趟算讓你坐去。有話在先,回來要坐我的車子,可是不行。」 袁氏笑著伸手將秀珠的臉蛋掏了一把,笑道:「你這個人醋勁真大,到現在你這股子酸勁還沒有下去。我聽說現在金七爺和你慢慢恢復感情了,你也應該變更態度呀。」 秀珠將臉一偏道:「廢話!恢復感情怎麼樣?不恢復感情又怎麼樣?」 袁氏笑道:「事在人為呀!有本事,人家在你手裡奪過去,你再在人家手裡奪過來。」 秀珠鼻子裡哼著,冷笑了一聲。袁氏道:「得!我瞧你的,反正這日子也不遠啦。」 秀珠微微點了一點頭,又冷笑了一聲。袁氏和秀珠,雖不十分親密,然而因為玉芬和秀珠要好的關係,她也就不把秀珠當作外人,因此彼此都很隨便的說話。這話一談開了端,袁氏就不斷的和她談起燕西的事來。這話越說越長,汽車一直到了南平寺,已然停在廟門口了。秀珠道:「到了,下車罷,倒走得不慢。」 袁氏將手錶抬起看了一看,笑道:「十點鐘動身,現在一點多了。還不慢?」 秀珠道:「下車罷,不要多說了。」 於是二人夾雜在許多男女吊客之間,一路走進廟去。 這南平寺的和尚,知道這是一等闊人金總理的喪事,廟裡的各處客堂佛堂,都佈置得極好,男女來賓,紛紛攘攘分佈在各處。各處雖然都有金家的人招待,然而這些客彼來此去,招待的人,當然也有照顧不到之處。秀珠和袁氏進來之後,因為她不願一直到金家內眷那邊去,旁邊有個小佛堂,多半都是些疏遠親友屯集著,秀珠也就急走兩步,走到那邊去。那裡只金家兩個管事人的太太出面招待,本來是敷衍之局,無足輕重。 袁氏是不大到金家去,秀珠也是疏遠親友之流,自然也是平常的招待,只迎著一點頭,說聲請坐而已。秀珠剛是落坐,恰是冷太太也跟著來了。她可沒有知道這地方是些疏親遠友,也跟了過來。這裡的招待,偏是認得她的兩個人,一直迎下臺階來,笑著點頭道:「冷太太,你請到上面內院佛堂裡去罷,七少奶奶都在那邊。」 冷太太道:「我倒是不拘,隨便在哪裡坐都可以的。」 一個招待說:「這裡也很曲折的,我來引你老人家去罷。」 說著,就在前面引導,帶了冷太太去了。秀珠親眼得見這事,只把臉氣得通紅,鼻子裡呼呼出氣,用眼睛斜瞟著院子裡,不住地發著冷笑。袁氏在一邊,看著也有點不平。都是兒女親戚,為什麼七少奶奶的母親來了,就這樣地捧,三少奶奶的嫂子來了,就沒有人理會?你們只知道揀太太喜歡的親戚捧,哪裡知道人家是窮光蛋一個,連汽車還是借坐我這不受歡迎的呢?袁氏心裡這樣想著,見著秀珠生氣也不去攔阻。巴不得秀珠發作出來,倒可以出一口氣。但是秀珠儘管不好,嘴裡卻不肯多吐出一個字來。袁氏走上前,扯了一扯她的衣角。 秀珠回頭來,袁氏招招手,將她引到一邊,因低聲道:「你瞧,這些當招待員的真是不稱職了。招待這邊客人的,放了正經客人不招待,倒飛出界限,去招待別個所在的客人。咱們微微教訓他一下子,你看好不好?」 秀珠道:「看在主人面上,不要理他就算了。」 袁氏笑道:「咦!你倒不生氣了?平常你還不肯在面子上吃虧的,怎麼今天你倒很隨便起來?」 秀珠道:「不是我不發脾氣,但是人家有喪事,心裡都鬧嘈嘈的。就是他們自己出面招待,也不免有不能周到之處。至於這請的兩個招待員,我看他們就是小家子氣象,他不纏我們,我們不去纏他也罷。哪個有許多工夫生那些閒氣?其餘的人,怪我們兩句不要緊。若是太太知道,倒說我們不是送殯來了,鬧脾氣來了,我如何承受得起?」 袁氏見秀珠並不十分生氣,也不便一味挑撥,因道:「你既來了,也應該到他們一處去打個照面。一面向主人表示人到禮到,二來也讓這些不開眼的招待員,知道咱們是誰?」 秀珠道:「我們的心盡了就是了,又何必在人家面前表示人到禮到呢?他們不知道我是誰,就讓他們不知道我們是誰罷。」 袁氏微笑著低聲道:「你不是和這邊的人,有些言歸於好的意思嗎?為什麼又是這樣言無二價的樣子呢?」 袁氏說著話,可就伏在秀珠肩上,嘴直伸到秀珠的耳朵邊,又道:「你不是那樣傻的人,來都來了,為什麼不和他們打一個照面?」 說時,拉了秀珠就走。秀珠雖要掙脫,也是來不及,也就只好由著她,跟到金氏家眷聚居的佛堂上來。這裡的佛堂很大,有孝服的,究竟不便出來招待,十幾個人,都擠到左邊屋子雕花落地罩後面去。親戚們都在外面走,就可以隨便地談笑。袁氏和秀珠一來,一直就到裡屋子裡去,將大家安慰了一番,然後重到外面來坐。冷太太本也在這裡,一見袁氏,起身相迎道:「請坐請坐,我好面熟,年老了,記性不大好,我忘了你貴姓了。」 袁氏笑道:「我不敢說貴人多忘事,但是剛才伯母來到這裡,還坐的是我的車子呢!我們本也沒有車子富餘,因碰到了我們這位妹妹,坐到她車子上來說話,就把自己的車子,空下來了。」 說著,用手拍了秀珠的肩膀。這一句話,似乎是隨便說的一句玩話,然而用心人聽起來,分明又是譏笑冷太太自己沒有汽車坐,所以坐人家的車子。冷太太平常為人倒是模糊,惟有和金家的人事往來,總是寸步留心,以免有什麼笑話。今天由金家門口登車之時,因為時間匆促,不曾加以考量。現在袁氏一說這話,想起來了,她是王玉芬的娘家的嫂子,剛才便坐著是她的車子了。自己真是大意,如何坐著他們家的車子?我知道王家人是最不滿意我們冷家人的,……到他們面前露怯,真是不湊巧。不過這事已經作了,悔也是悔不來的,只有直截了當,承認就是了。因道:「這可對不住,我還沒有謝謝呢。」 然而說了這句話,覺得對不住這三個字,有點無由而起,自己也就臉上紅了一陣。袁氏道:「都是親戚,還分個什麼彼此呀?你老人家若是要用的話,隨便坐一天兩天,也不要緊,怎麼還談謝呢。」 她越是這樣說,冷太太越覺得是難為情,只紅著臉。有些親戚,知道冷家是很窮的,聽袁氏那種話,大有在人家面前擺闊的意思,心裡也就想著,在這大庭廣眾之中,再三地要現出人家是沒有汽車的,豈不是故意笑人?同時,各人的臉上,自然也不免得這種神氣露出,只望了袁氏,又望望冷太太。有一兩個人怕冷太太下不了場,就故意找她說話,把話扯開了。 冷太太也知道人家拉著說話,是避開舌鋒的,這樣一來,心裡就未免更難堪。金家在寺裡安靈,男女來賓,大家都謁靈了。冷太太因所事已畢,就不願再到金家去了,因對清秋道:「我不知道怎麼一回事,心裡突然難過起來,我不能到你家去了,我要先回去休息休息。」 清秋知道母親身體不好,今天來得就勉強,若是不要她回去,一定拖到金家去,恐怕真會把她拖出大病來。因答道:「你若是身體真不好,就先回去罷。這邊母親,我自會和她說。你有車坐嗎?」 冷太太恐怕當真說了出來,女兒心裡要難受,只說有車,就輕輕悄悄地溜出大門來,租了一輛人力車回家去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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