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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十二回 匣劍帷燈是非身外事 素車白馬冷熱個中人(2)


  玉芬呢,遇到了佩芳之時,卻不斷地以目示意。有清秋在當面時,那就彼此對看看,又要看一看清秋。在王玉芬意思之中,好象說,我已經知道她一件秘密工作,那個秘密工作的人,還悶在鼓裡呢。佩芳看了玉芬那得意的樣子,倒也有趣。

  不過這件事,起初是四五個人知道,過了兩天,就變成全家人知道。就是金太太的耳朵根下,也得著這件事一點消息。金太太對於清秋,本來沒有什麼懷疑之點,這種消息傳到她耳朵裡去,她雖不全信,可是清秋回家去了一趟,這總是事實。覺得這孩子,未免也有點假惺惺。在表面上,對於一切禮節,都很知道去應付,怎麼在這熱孝之中,竟私下一個人溜回家去了?這豈不是故意犯嫌疑?然而平常一個自重的人,決無去故意犯嫌疑之理。那末,清秋這次回去,總是有些原因的了。金太太這樣想著,就把以往相信她之點,漸漸有點搖動。等清秋到屋子裡來坐的時候,金太太的眼光,便射到她身上去,見她依然是那樣淡然的神情,就像不曾做一點失檢事情樣子。這可以證明她為人是不能完全由表面上觀測的。

  當金太太這樣不住地用眼光看清秋的時候,清秋也有些感覺,心裡想著,婆婆為什麼忽然對我注意起來了?是了,現在是時候了,這腰身未免漸漸地粗大起來,她一定是向我身體上來觀察,看著到了什麼程度。雖然這件事情,遲早是要公開的,然而在這日期問題上推起來,最好是事先不要說開。因為心裡這樣想著,金太太越去觀察她,她越是有些不好意思,這錯誤就擴大起來。

  在喪期中,內外匆忙,人心不定,日子也就閃電似的過去,不知不覺之間,已過二七,家中就準備著出殯了。對於出殯的儀式,鳳舉本來不主張用舊式的。但是這裡一有出殯的消息,一些親戚朋友和有關係的人,都紛紛打聽路線,預備好擺路祭。若是外國文明的葬法,只好用一輛車拖著靈柩,至多在步軍統領衙門調兩排兵走隊子而已,一個國務總理,這樣的殯禮,北京卻苦於無前例。加上親友們都已估計著,金家對於出殯,必有盛大的鋪張。若是簡單些,有幾個文明人,知道是文明舉動,十之八九,必一定要說金家花錢不起了,家主一死,窮得殯都不能大出。這件事與面子大有妨礙了。

  有了這一番考量,鳳舉就和金太太商量,除了迷信的紙糊冥器和前清那些封建思想的儀仗而外,關於喇嘛隊,和尚隊,中西音樂,武裝軍隊都可以儘量地收容,免得人家說是省錢。金太太雖然很文明,對於要面子這件事也很同意,就依了鳳舉的話,由他創辦起來。鳳舉因儀仗雖可廢,但是將匾額挽聯依然在街上挑著,這卻無傷大雅。這樣一來,提取那稍微有名者送的挽聯,一共就有四百多副。每人舉著一副,也就有四百多人。同時把各區半日學校的童子軍都找了來,組織一個花圈隊,這也就夠排場,抵過舊式的儀仗有餘了。

  鳳舉還怕想得不周到,就問朋友們還有什麼熱鬧的辦法沒有?他一問,大家也就少不得紛紛貢獻意見。有兩個最奇怪的建議,一個主張和清河航空廠商量,借一架飛機來。當著出殯的路線,讓飛機在半空裡撒著白紙。一個主張經過的路線所有的商家都下半旗。這一件事,並不難,只托重警察廳,通知一聲就是了。

  鳳舉也覺這個辦法很好,大可以壯壯面子。照說,父親在日,很替國家辦些大事,而且這次病故,政府也有個哀恤令,這樣鋪張,也不過於,就托人去辦。航空廠那邊首先回了話,說是沒有這個前例,不敢私下答應,總要陸參兩部有了命令,才敢照辦。警察廳裡人聽了,卻連信也沒有回。鳳舉很是生氣,說是總理在,他們要巴結差事,還怕巴結不上,這樣小而小的兩件事他們都不肯辦,真是勢利眼。不過他們要這樣勢利,權不在手,沒有他們的法子,也只好算了。

  又過了兩天,便是出殯的日子,早一晚上,全家電燈放亮,就開了大門一晚到天亮。次日上午,親友和僚屬們前來執紼的,除了內外幾個客廳擠滿了,走廊上及各人的書房裡,也都有了人了。全家紛紛攘攘。鳳舉兄弟除了履行已措置妥當的大事而外,其餘的事,自己都不能過問,一例讓劉守華和朱逸士去主持。裡面太太小姐們,又是哭哭啼啼,覺得死別中又是一層死別,自然也是傷心極了,哪裡能過問一切瑣事?所有內外都是紛亂的。

  出殯的時間,原是約定了上午九點鐘,但是一直到上午十點鐘已經敲過,一切儀仗都沒有預備妥當,還是外面來執紼的等得不耐煩,紛紛打聽什麼時候可以走,這才由辦事人裡面推出兩個人來主持,將棺柩抬出去了。女太太們,跟著來送殯的,都坐著馬車汽車,有車子的親友們,知道金家搜羅車輛很費事的,大家都帶了車子來。親友裡面最窮的,自然是冷家一門。

  冷太太雖然身體不好,但是據清秋說,所有的親戚,沒有不來送殯的,她心想,這一門親戚,只有自己一個人,雖然清秋的舅父,也可以代表,然而他姓宋,不姓冷,究竟又隔了一層了。因之將家事交給了韓媽,也到了金家來。這金家支配送殯車輛的人,對於金氏幾門至親,知道都有車輛的,就不曾支配著。因為不曾和有錢的親戚支配,連這個無錢的親戚,也就算在內。

  清秋自己,又是在混亂中,跟著大家出門,對於母親車輛這一件事,也不曾想到。大家送殯的女眷們,到了大門口,紛紛讓帶來的底下人去找車。沒有車的,早經這邊招待好了,分別坐上署著號頭的汽車與馬車。這倒把冷太太愣住了,自己沒車子帶來,也不知道要坐這裡的車子有什麼手續,不要胡亂地來,一失儀,就給姑娘丟臉了。這些送殯的車子,除了家屬而外,數目太多了,都是沒有秩序的,哪輛車子預備好了,哪輛車子便開了走。車子開著走了三分之二了,冷太太還是在大門口徘徊著,沒有辦法。看到一個聽差似的人,便將他攔住道:「勞你駕,將我引一引,我們親戚送殯的車子,哪些是的?」

  那聽差的又不認識冷太太,便道:「老太太,我也摸不清。你的車子是多少號碼?我給你找個人查查去。」

  冷太太一時說不上來,他也沒有等,見人群中有個人和他招手,他就走了。冷太太只得重新進大門,找著門房,告訴要坐車子。門房認得她是親家太太,便迎了上前笑道:「沒有給你預備一輛車嗎?」

  冷太太道:「也沒有人來通知我,我哪裡知道?」

  門房笑道:「這天家裡也真亂,對不住你,我給你外面瞧瞧罷。」

  門房出去了一會,笑著進來道:「有了,有了,是王家那邊多下來的一輛車,正找不著主兒,你要坐,就坐了去。」

  冷太太也未曾考量,是哪個王家?以為是給親戚預備的車子,這個不坐。那個就可以坐了去。因此就讓這門房引導著,上了那輛車子。這輛汽車,開的時候,門口停的車子,已經是寥寥無幾了。這汽車夫將車機一扭,擺著車頭偏向路的一邊,卻只管超過一些開了的汽車去。一直開過去三四十輛車子,再過去,就是眷屬的車子了,車夫才將車子開慢,緊跟著前面的車子走。

  在這送殯的行程中,無所謂汽車馬車人力車之別的,所有的車子,一律都是一尺一尺路挨著走。冷太太所坐的車,是玉芬娘家的車子,當然車夫會把車子開到王家車子一處。王家自己,本只有兩輛汽車,今天除了自家兩輛汽車都開來而外,又在汽車行另雇兩輛汽車。玉芬的大嫂袁氏,原把自己的車子留著自坐,但是一出門,白秀珠卻臨時坐了哥哥的汽車送殯來了。一見袁氏,便在車子裡招手。袁氏走到車邊,扶了車門道:「你怎麼這時候才來?」

  秀珠道:「你有什麼不明白?我是不願到金府上去的。但是金老伯開吊,我沒有來,送殯我可不能不來。我叫了這裡的聽差打電話給我,一出了門,我就趕來,送到城外南平寺,行個禮我就回去的。」

  袁氏笑道:「喲!你至今……」

  說到這裡又忍回去了,改口道:「你車上還搭人嗎?要不,我坐你的車,一塊兒談談,我們好久不見,也該談談了。」

  白秀珠道:「歡迎歡迎。」

  口裡說著,已經是把車門打了開來,於是二人同坐在車內談心。袁氏偶然一回頭,卻由車子後窗裡看到後面緊跟著一輛車子,乃是自己的,因對秀珠道:「我坐著你的車子,我的車子,倒……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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