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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十九回 蒼莽前途病床談事業 淒涼小院雨夜憶家山(2)


  這一天的天氣,格外的壞,到了下午六七點鐘,竟是稀稀沙沙的下起雨來。自從家中有了喪事以後,金太太總不很大進飲食。大家勸著,或者喝一碗稀飯,或者用熱湯泡一點飯,就是這樣麻麻糊糊的算了。清秋雖不至於象金太太那樣的悲傷,然而滿腹憂愁,不減於第二人,要她還是像平常一樣地吃飯,當然是不能夠的。但是向來是陪著金太太吃飯的,在金太太這樣眼淚洗面的日子裡,不能不打起精神來,增加她的興趣。因之這天晚上,縱然是一點精神沒有,也不得不勉強走下樓,到金太太屋子裡來吃晚飯。

  飯盒子這時已經拿到屋子裡來了,正坐了一屋子人。原來這兩天,除了梅麗陪著二姨太,佩芳陪著鳳舉之外,只有道之夫婦另外是一組,其餘金太太的子女都在這裡吃飯,是好讓母親心裡舒服些。金太太一看到清秋進來,便道:「今晚上你還來作什麼?你屋子裡不是還躺著一個嗎?」

  清秋道:「他睡著了,現時還不吃晚飯呢。」

  金太太道:「我這裡坐著一大桌人,夠熱鬧的了,你還是到自己屋子裡去吃飯罷。若是沒有心思看書,把我這裡的益智圖帶去解解悶。省得那位一個人在屋子裡。」

  清秋本來也吃不下飯去,既是金太太叫自己回房去,落得回自己房裡靜坐一番。因是在書櫥子裡拿著了益智圖竟自先走了。

  這個時候,雨下的正緊。清秋回到自己屋子裡,雖然全有走廊可走,可是那一陣陣的晚風,由雨林裡吹過來,將雨吹成一片的水霧,挾著冷氣,向人身上直撲過來。那雨絲絲地吹到臉上和脖子裡,不由人連打了兩個寒噤。自己所住的這個院子,本來就偏僻的,往常還聽到鄰院裡,有各種嬉笑娛樂之聲,現在都沒有了,仿佛就是特別的冷靜。加上自己又搬到樓上去住了,就只有廊簷下一盞電燈,其餘的燈都熄了。

  遠遠望著自己屋子裡,也好像又新添了一種淒涼景象似的,心裡也就有點害怕。走到那海棠葉門邊下,就叫了兩聲,都沒有人答覆,更是害怕。自己勉強鎮靜著,生著氣道:「我越是好說話,這些底下人越是不聽話,只是我一轉眼的工夫,又不知道他們跑到哪裡去了?」

  一面說著,一面趕快地上樓,走進房去,燕西已是醒了,便道:「我仿佛知道你走了的,這一會子工夫,你就吃了飯嗎?」

  清秋道:「我哪裡要吃飯?我原是去陪母親。那裡倒有一屋子的人,她說讓我回屋子來陪著你。我也以為你一人在屋子裡怪悶的,所以回來了。幸而是我來了,你瞧,就是我走開這一會子的工夫,兩個老媽子都不見了。要不然,你一個人在這裡,更要悶呢。」

  燕西道:「既是母親那裡人多,我去坐一會子罷,你可以一個人在這裡吃飯。」

  說畢,出房就走,清秋正有些害怕,幸得燕西是醒的,正好向他說幾句話。不料他反要去趕熱鬧,自己又不好說兩個老媽子走了,留他作伴。只得說道:「外面雨倒罷了,那雨裡頭吹來的風,可有些不好受。」

  燕西道:「你讓我出去談談罷,若是在屋子裡坐著,那更是憋得難受呢。」

  說著,已是下樓而去。

  清秋一時情急,樓壁上有個叫外面聽差的電鈴,也不問有事沒有,忙將電鈴一陣緊按。因之燕西出院去不多大一會兒,金榮就進來了,站在樓下高聲問道:「七爺叫嗎?」

  清秋道:「我這院子裡一個人沒有,我還沒吃飯呢。」

  金榮道:「我剛才看到這院子的李媽,在廚房裡呢,我去叫她罷。」

  清秋道:「不,不,你先找一個人來給我作伴罷,然後你再找他們去。」

  金榮見清秋真是害怕,就隔著牆大聲嚷道:「秋香姐在院子裡嗎?七少奶奶叫你過來有事呢。」

  秋香以為果然有事,答應著就走過來了。清秋聽到秋香的聲音,心下大喜,連忙走到欄幹邊,向下面連招了幾招手,笑道:「快來,快來,我正等著你呢。」

  金榮道:「少奶奶,我該叫他們送飯來了吧?」

  清秋道:「稀飯就行,一兩樣菜就夠了。」

  金榮答應著去了。秋香走上樓來,清秋握著她的手道:「你吃過了飯沒有?」

  秋香道:「我們少奶奶到太太那裡去了。我們用不著等,吃過了。」

  清秋執著她的手,一路走進房來。因道:「幸而你來給我作個伴,要不然,我一個人守著這一幢樓,孤寂死了。」

  清秋在沙發上坐下,也讓秋香坐了。秋香笑道:「七少奶奶,你的脾氣有好些和七爺相同,七爺和我們不分大小的,從前這裡的小憐和他很好。小憐走了,阿囡、玉兒和我,都和七爺不錯,只是春蘭年紀太小些,不和我們在一處玩。」

  清秋聽了這些話,忍不住要笑,便問道:「你說話這樣天真爛漫,你今年幾歲了?」

  秋香道:「我哪裡知道呢?我是小的時候,拐子把我拐出來的。那個時候問我,我自己會說四歲,就算是四歲,其實我是瞎說的。後來讓拐子把我賣在楊姥姥家裡,也不知過了多少年,就轉賣到王家,跟著三少奶奶到這裡來了。我到王家的時候,都說是十二歲,連那年共四個年頭了,我就算是十五歲了。」

  清秋道:「你姓什麼呢?」

  秋香搖了一搖頭道:「我不大記得,好像是姓黃,可是和黃字音相同的房呀,方呀,王呀,都說不定呢。」

  清秋道:「你記得你的父母嗎?」

  秋香道:「我還記得一點,我父親還是個穿長衣服的人,天天從外面回來,都帶東西給我吃。我母親也常抱著我,但是這不過是一點模糊的影子罷了,仔細的情形,我是一點也不記得。」

  清秋道:「你家在什麼地方,你知道嗎?」

  秋香道:「我的少奶奶,我哪裡能記得清許多呢?就是我在楊姥姥家裡的事,而今想起來,也好象在夢裡的一樣,你想,我還能夠記得許多嗎?我若記得許多,我為什麼不逃回去呢?我就常說,象我這種人,在世上就算白跑了一趟,姓名不知道,年歲不知道,家鄉父母不知道。」

  清秋聽她說得這樣可憐,心裡一動,倒為她垂下幾點淚,秋香究竟是孩子氣,自己說著,其初不覺得怎麼樣,及至清秋一垂淚。自己也索性大哭起來。清秋擦著淚道:「傻孩子,別哭了,我心裡正難受呢。你再要哭,我更是止不住眼淚了。有手絹沒有?擦一擦罷。」

  秋香聽她如此說,一想也是,人家正喪了公公,十分地懊喪,不能安慰人家,還要特意去惹出人家的眼淚來嗎?因之立刻止住了哭,掏出手絹將兩隻眼睛擦了兩擦。這時兩個老媽子,都回屋來了,接上廚子又送了稀飯小菜來。清秋讓老媽子一直送到樓上屋子裡來,掀開提盒,送上桌子,早有一陣禦米香味,襲人鼻端。老媽子將菜碟搬上桌子來看時,乃是一碟花生仁拌香乾,一碟福建肉鬆,一碟蝦米炒菜苔。除了一大瓷罐子香米稀飯而外,還有一碟子蘿蔔絲燒餅。清秋對秋香道:「這菜很清爽,你不吃一點嗎?」

  秋香道:「我剛吃完飯了。」

  說著,便在老媽子手上接了碗,在暖水壺裡倒了小半碗熱水,將碗蕩了一蕩,然後給清秋盛了一碗稀飯,放在桌上。又把書桌上的紙,裁了兩小方塊,將筷子擦了一擦,齊齊整整地放在桌沿上,再端一張方凳讓清秋坐下。清秋道:「你們少奶奶太享福了。有你這樣一個孩子伺候,多麼稱心!」

  秋香道:「這很容易呀。七少奶奶出錢買個使女來就是了。」

  清秋道:「我聽了你剛才所說的話,我恨不得把天下做拐子的全殺了才稱心,我還能自己去作這個孽,花錢拆散了人家的骨肉嗎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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