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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十九回 蒼莽前途病床談事業 淒涼小院雨夜憶家山(1)


  這裡孝堂上,大家足哭了半小時,方才陸續停止。女眷仍都回到上房,鳳舉兄弟卻因為有許多親密些的親友來謁靈和慰問,事實上不能全請劉寶善代表招待,也只得在內客廳裡陪客。所以喪事雖然告了一個段落,鳳舉兄弟們,依然很忙。金家雖不適用舊式的接三送七,但是一班官場中的人物,都是接三那天前來弔孝,這又大忙了一天。哀感之餘,又加上一種苦忙,男兄弟四個之中,到了第四天,一頭一尾,都睡倒了。大夫看了一看,也是說:「這種病,吃藥與不吃藥,都沒有多大的關係,只要好好地休養兩天,就行了。」

  燕西住在屋子裡,前面有深廊,廊外又是好幾棵松樹。大夫說:「陽光不大夠,可以掉一個陽光足的屋子,讓病人胸心開朗一點。」

  清秋聽了大夫的話,就和燕西商量,將他移到樓上去住。這樓上本是清秋的書房,陳設非常乾淨,臨時加了兩張小鐵床,清秋就陪著他在樓上住。這幾日,天氣總也沒有十分好過,不是陰雨,便是刮大風。燕西在樓上住著第二天,又趕上陰天,天氣很涼。依著燕西,就要下樓在外面走動。清秋道:「你就在屋子裡多休息一天罷,大哥對內對外,比你的事多得多,他信了大家的話,就沒有出房門。你又何必不小心保養一點?家裡遭了這種大不幸,你可別讓母親操心。」

  燕西道:「這個你怕我不知道嗎?一天到晚把我關在屋裡,可真把我悶得慌。」

  清秋道:「你現在孝服中,不悶怎麼著?你就是下了樓,還能出大門嗎?」

  燕西歎了一口氣道:「這是哪裡說起?好好的人家會遭了這樣的禍事。我這一生的快樂,就從此而終了。」

  燕西說話時,本和衣斜躺在床上。清秋拿了一本書,側身坐在軟椅上看著,帶和他談著話。燕西說了這句話,她將手上拿著的書,向下一垂,身子起了一起,望了燕西一下。但是她又拿起書來,低著頭再看了。燕西道:「你好像有什麼話要說的樣子,怎麼又不說了?你還有心看書?」

  清秋道:「我的心急比你還恐怕要過十二分呢。你都說我有心看書,我真有心看書嗎?我不看書怎麼辦?呆坐在這裡,心裡只管焦急,更是難受了。」

  燕西道:「你和我談話,我們彼此都心寬一點。剛才你有一句什麼話,不肯直說出來?」

  清秋道:「這話我本不肯說的,你一定要我說,我只得說了。剛才你說一生的快樂,從此完了。這個時候哪裡容你我作子媳的談快樂二字?你既是說了,倒可以研究研究,不知道你所說的快樂,是從前那種公子哥兒的快樂呢?還是作人一種快樂呢?」

  燕西皺了眉道:「你這是什麼話?快樂就是快樂,怎麼有公子哥兒的快樂,作人的一種快樂?難道公子哥兒就不是作人嗎?」

  清秋道:「所以我說不和你討論,我一說你就挑眼了。你想,一個人隨便談話,哪裡能夠用講邏輯的眼光來看?你願聽不願聽呢?你不願聽,我就不必談了,省得為了不相干的事,又惹你生氣。況且你現在正有病,我何必讓你生閒氣?」

  燕西道:「據你這樣說,倒是我沒有理了。你有什麼意見?你就請說罷。」

  清秋道:「你別瞧我年輕,但是我的家庭,從前雖不大富大貴,究竟也不曾愁著吃喝。後來我父親一死,家道就中落了。自我知道世事而後,人生的痛苦,我真看見和聽到不個。凡是沒有收入,只有花錢出去的,這種窮是沒有挽救的窮。自己有錢,慢慢會用光。自己沒錢,只有借貸當賣了。我家裡就過了這樣不少的日子,所以我覺得人窮不要緊,最怕是沒有收入。」

  燕西道:「這個我何嘗不知道?不過我們總不至於象別人,多少有一點財產,產業不能說不是一種收入。只是這種收入,是有限的,不能由我們任性地花罷了。」

  清秋道:「你這話就很明白了。所以我就問你是要哪一種快樂?若是要得做總理兒子時代的快樂,據我想,准是失敗。若是你要想找別的一種快樂呢,我以為快樂不光是吃喝嫖賭穿,最大的快樂,是人精神上可以得著一種安慰。精神上的安慰,也難一言而盡,譬如一件困難的事,自己輕輕易易地就做完了,這就可以算的。」

  燕西道:「這個我也明白的,何須你說。」

  清秋道:「這不就結了,剛才我所說的話,還是沒有錯呀。我以為你不象大哥,他早就在政界裡混得很熟了,人也認識,公事也懂得,無論如何,他要混一點小差事,總不成問題。你對於那些應酬的八行,老實說,恐怕還不在行,更不要談公事了。」

  燕西道:「你就看我這樣一錢不值?」

  清秋道:「你別急呀。不懂公事那不要緊的,一個人也不是除了做官就沒有出路,只要把本領學到就得了。」

  燕西道:「到了這個年歲了,叫我學本領來混飯吃,來得及嗎?我想還是在哪個機關找一個位置,再在別的機關,掛上一兩個名,也就行了。」

  清秋道:「若是父親在日,這種計劃要實現都不難。現在父親去世了,恐怕沒有那樣容易吧?」

  燕西道:「哪個機關的頭兒,不是我們家的熟人?我去找他們能夠不理嗎?你一向把事情看得難些,又看得太難了。」

  清秋見燕西談到差事,滿臉便有得意之色,好象這事,只等他開口似的。他的態度既是如此,若一定說是不行,也許他真會著惱。因道:「你對於政界活動的力量,我是不大知道,既是你自己相信這樣有把握,那就很好。」

  燕西道:「據我想,找事是不成問題的,我急的,就是我從來沒有辦過事,能不能幹下去,倒不可知呢。」

  清秋先是疑他未必能在政界混到事,現在他說有如此之容易,未必他就毫無把握,只要真能在政界混下去,以後好好地過日子,未嘗不可以供應自己兩小口子的衣食。只是他一做官之後,還是和這些花天酒地的朋友在一處混,那末,是他自己本領賺來的錢,更要撒手來一花,那如何是好?她心裡如此想著,關於燕西所答應的話,一時就不曾去答應。燕西望著她道:「我所說的話你看怎麼樣?不至於說得很遠嗎?」

  清秋道:「當然啦,你們府上是簪纓世家,有道是百足之蟲,死而不僵,何至於你要出來找事會生什麼困難,不過是你們府上門面是這樣的大,混到政界上去若是應酬大起來,恐怕也是入不敷出呢!」

  燕西點點頭道:「這個你倒說的是。譬如老大去年在外另組織一個小家庭,一月用一千還不夠呢,何況我們將來還要正式佈置呢。」

  當燕西說鳳舉小家庭一句,清秋就想說如何能比?不料這一句話還沒有說出來,他連忙就說:「比這還要正式地佈置一番。」

  如此說,是比鳳舉那番組織還要闊。待要批評兩句,這又不是三言兩語說得清的?說不清,彼此恐怕還會發生糾葛,這倒不如不說,還可以省了許多事了。因此又默然坐著。燕西道:「說著說著,怎麼你又不作聲了?」

  清秋道:「這種事情,至少也在三個月以後吧?我們又何必忙著討論呢?你的身體又不大好,我不願意空著急,分你的神。將來等家中喪事了結了,慢慢地磋商罷。」

  燕西也是因為提到這種事,心神不免要增加許多煩惱,清秋不肯說,也就不說了。可是有了這一番談話,清秋又平空添了無限的心事,這一生,真要是象燕西執著維持原有生活狀況的態度過下去,不能沒危險。別的事不必說,就以現在而論,他不但沒有一個錢私蓄,倒有好幾千塊錢的私債。設若一旦自己組織家庭起來,馬上就會感到拿錢不出來了。

  關於將來謀生的事,燕西雖未必肯聽自己的話,然而這件事關係甚大,究竟不能不和他說個詳細。自己年輕,見解總還有不到之處,這件事少不得要私自向自己母親請教一下,看她怎樣說。不過自己母親,以為金家有的是錢,女婿也很象有才幹,將來也不可限量的。這時若把實話告訴她,她不但要大大地失望,恐怕也要把燕西的為人看穿。在母親面前,揭出丈夫的短處來,這究竟也是不相宜的事情呀。這樣看起來,還是自己慢慢地打算,不要告訴母親為妙罷。

  清秋沉沉地想了又想,反而把自己弄得一點主意沒有,神志昏昏的,手上捧著一本書,坐下一邊,只是愛看不看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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