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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十九回 蒼莽前途病床談事業 淒涼小院雨夜憶家山(3)


  李媽便接嘴道:「少奶奶你是知其一,不知其二呢。賣人口,誰是親爹娘作主呀?都是拐子手上的人了,你若不買,他也賣給別人。象賣到咱們這種人家來當使女的,真算登了天了。有些人家的使女,吃不飽,穿不暖,那還罷了,叫人家孩子做起事來,真是活牛馬,做得好,沒有一個好字,做不好,動不動打得皮破血出,或者把好孩子逼傻了,或者把活跳新鮮的孩子打死了,有的是呢。你若買了使女,你就算是救了那孩子了。」

  清秋道:「說雖然是這樣說,我總不願在我手上買使女。一個人不買使女,兩個人不買使女,大家不買使女,這拐子拐了人來,沒有人要,也就不幹這壞事了。」

  秋香點點頭道:「七少奶奶,你存這樣好心眼,將來一定有好報。」

  清秋歎了一口氣道:「小妹妹,你還沒有我那種閱歷,你哪裡知道!」

  說時,見老媽子還站在一邊,因道:「我有一個人在這裡作伴就行了,你們晚飯還沒有吃吧?去吃飯去。」

  李媽便笑著請秋香多待一會,自下樓去了。清秋吃一碗稀飯,又吃一個半蘿蔔燒餅。說是餅很好吃,一定要秋香吃了一個。秋香給她收了碗碟到提盒子裡去,送到廊外,又陪著清秋到樓下洗澡屋裡去擦了手臉。清秋複上樓來,她又跟著上樓。清秋道:「我這院子裡的人回來了,你來得太久了,你們少奶奶回來了,不看到你,又要怪你了,你去罷。」

  秋香道:「不要緊,三爺回來了,蔣媽會來叫我的。我在別個院子裡,常常玩得很晚回去,也沒有說過呢。」

  清秋道:「你平常怎麼不到我這裡來玩玩呢?」

  秋香聽說,向清秋微微一笑。清秋道:「喲!你因為七爺在這裡,就不來嗎?一家人避什麼嫌疑哩?」

  秋香道:「不是為了這個,我們從前和七爺老在一處呢,那要什麼緊?這件事你就別問了,我也不願意說出來。」

  清秋道:「為什麼不願說出來?難道還有什麼不能說的事嗎?」

  秋香望了一望清秋的臉,又不敢向下說,向屋子外看了一看,見沒有人上樓,這才低著聲音微笑道:「七少奶奶,你和我們少奶奶感情怎麼樣?」

  清秋道:「不壞呀,我和三位少奶奶,四位小姐,都過得像自己的姊妹似一樣,和誰也不錯。你幹嗎問我這一句話?」

  秋香道:「我也是這樣說,你和誰也不錯,可是你有件事不大清楚吧?從前有一位白小姐,和七爺很好,她是我們少奶奶的表妹呢。」

  說著,向清秋又是微微笑道:「這話我不能說了,說了又要說我多事。」

  清秋道:「我怎麼不知道?我知道得很清楚呢。這位白小姐和我在舞場會過,人也很和氣的。而且很活潑,不象我這樣死板板的。你們七爺不能要她作少奶奶,真是可惜。」

  秋香望著清秋的臉,好大一會,才道:「果然是那樣,你怎麼辦呢?我們也不會認識的,那更可惜了。」

  清秋道:「你這孩子,不知高低,倒問得我無言可答。我來問你,你說不能到我這裡來,和白小姐有什麼關係?」

  秋香笑道:「少奶奶,你有點裝傻吧?我這樣說了,你有什麼不明白的?」

  清秋道:「明白雖明白,我還不知道詳細,這件事,怎麼會讓你都知道了?」

  秋香道:「我怎會不知道呢?我們少奶奶就常和三爺提這一件事。三爺先還和少奶奶抬杠,後來說不過少奶奶,也就不說了。」

  清秋聽了這話,當然是十分地難過。轉念一想,她究竟是個小孩子,她一高興,能把聽到的話都告訴我,也就許她把我的話告訴人。有了她這幾句話,事情也很明白,不必多問了。因道:「你這孩子有點胡扯!你少奶奶也不過和三爺說著開開玩笑罷了,哪真會為我的事抬杠子呢?這句話可不許再說了,說多了,我也會生氣的。」

  秋香笑道:「你這人真老實。」

  清秋道:「你們少奶奶大概也就回到家裡來了,你回去罷。」

  秋香因她提到這句,也不敢多說,就自行下樓了。

  這樣一來,清秋倒不害怕了,一個人對著一盞慘白的銀燈,也不看書,也不作事,只是坐了呆想。這時,樓外一陣陣的雨聲,又不覺地送入耳鼓。那雨本是松一陣,緊一陣,下得緊的時候,也不過聽到他屋上樹上,一片潮聲。及至松懶之際,一切的聲音都沒有了,只有那松針上的積雨,滴答滴答不絕地溜下雨點。偶吹上一陣風,這雨點子,也就緊上一陣。古人所謂松風,所謂松子落琴床,都是一種清寒之韻。

  這種清寒的夜色裡,院子裡又沒有一點人聲,那雨點聲借著松裡呼呼的風勢,那一分淒涼景象,簡直是不堪入耳。清秋在喪翁之後,本已感到自己前途的蒼莽,再又感到自己環境惡劣,傷心極了。就在她這傷心的時候,那雨點是撲篤撲篤,只管響著,那一點一滴,都和那淒涼的況味,一齊滴上心頭。因之這種響聲,不但不能打破岑寂,而且岑寂加甚。這屋子門外,懸的那幅綠呢簾子,只管飄蕩不定,掀起來多高。樓廊外,由松樹穿過來的晚風,一直穿進屋子來。

  清秋身上,只穿了一件舊綢的襯絨旗衫,風掀動了衣角,不知不覺之間,有一種寒氣,直由皮膚透入心裡。這種冷氣,比把自己的身子放在冷水缸裡,還覺得難受。本待先去睡覺,然而燕西身體不好,自己本來伺候他的,而今他還不曾回房,自己先倒去睡了,這也未免本末倒置。因之只管坐在了沙發上,靜靜地等候。等了一點鐘,又等一點鐘,只聽到樓下的壁鐘,當當的敲過了十下響,這院子裡,也就覺得又度過了一重寂寞之關似的。這夜色是更深沉了,聽聽樓下時,一點聲音沒有,連那兩個老媽子,都無甚言語了。坐著也是很無聊,便站起來,將茶壺裡的茶倒了一杯,喝著消遣。恰是吃過飯以後,忘了添開水,這一杯茶,也就一點熱氣也沒有。喝到嘴裡,把口漱了一漱,便吐出來了。放下茶杯子,又呆坐著。

  那雨點聲依然不曾停止。清秋煩惱不過,就索性走出房門來,看看這雨色,究竟是怎樣?只剛伏到欄幹邊,燕西站在樓下海棠葉的門中,只管向她亂招著手。清秋道:「你有事不會上樓來?偏偏要我下去。」

  燕西不答,只管笑著招手。清秋不知不覺之間,翩然下了樓。燕西執著她的手道:「你一個人坐在屋子裡,不是煩悶得很嗎?雨聲是多麼討厭啦!」

  清秋道:「那也不見得,仁者見仁,智者見智,小樓一夜聽春雨,深巷明朝賣杏花,這不是由很好的印象中,產出來的香豔句子嗎?」

  燕西笑道:「果然的,這是看杏花的時候了。你瞧,咱們後院子裡那幾棵杏花又紅又白,開的是多麼好看!走,咱們一塊看花去。」

  清秋道:「雨是剛剛停止,路又濕又滑,不去也罷。」

  燕西道:「不要緊,攙著你一點。不趁著這花剛開的時候去看,等花開過了,再想看又沒有了。走罷!」

  說時,拉了清秋的手就走。清秋雖然不願,可是在燕西一方面,總是好意,也只得勉強跟了他走。走的路上,正長遍了青苔,走得人前仰後合,好容易到了後院,果然幾棵杏花,開得象堆雲一般繁盛。杏花下面,有一個女子一閃,看不清是誰,燕西丟了清秋,便趕上去。清秋原是靠了他扶持的,他陡然一揮手,清秋站立不住,由臺階向下一滾。這裡恰是一個水坑,清秋渾身冰冷,拖泥帶水爬了起來,又跌下去,身上的泥水,也越滾越多,便招手亂嚷燕西。燕西只管追那女子去了,哪裡聽見呢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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