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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十四回 三戒異時微言寓深意 百花同壽斷句寫哀思(2)


  清秋笑道:「這話我也承認。你是這樣,就會悶成病。可是我要三天不這樣,也會悶成病的。」

  翠姨道:「可不是!我就想著,我們這種人,連讀書的福氣都沒有。」

  清秋笑道:「你說這話,我就該打,難道我還在長輩面前,賣弄認識字嗎?姨娘,你別看我認識幾個字,我是十二分無用,什麼也不懂,說話也不留心,什麼能說,什麼不能說,全不知道。我有不對的事,姨娘儘管指教我。」

  翠姨對於這些少奶奶們向來不敢以長輩自居的,少奶奶們雖不敢得罪她,可是總不恭維她,現在見清秋對她這樣客氣,心裡反老大地不過意。笑道:「我又懂得什麼呢?不過我比你早到金家來幾年,這裡一些人的脾氣,都是知道的。其實這裡的人除了玩的時候,大家不常在一處,各幹各的,彼此不發生什麼關係。你不喜歡玩,更是看你的書去好了。漫說你這樣的聰明人,用不著人來說,就是個傻子,也不要緊。不過你也不可以太用功了,大家玩的時候,你也可以湊在一處玩玩。你公公就常說什麼人是感情動物,聯絡聯絡感情,彼此就格外相處得好的,這話我倒也相信。二十塊底的小麻雀,他們也打的,玩玩不傷脾胃。聽戲,看電影,吃館子,花錢很有限,而且那是大家互相作東的。你聽我的話沒有錯,以後也玩一玩,省得那些不懂事的下人,說你……」

  說到這裡,翠姨頓了一頓,笑了一笑,才接著道:「說你是書呆子罷了,也沒有說別的。」

  清秋聽了她的話,自然很感激,也不去追求是不是人家僅笑她書呆子。可是要照著這樣辦,越發是向墮落一條路上走。因對她笑道:「誰不願玩?可是我什麼玩意兒也不行。那還得要姨娘指導指導呢。」

  翠姨笑道:「行哪,你說別的事,我是不在行,若要說到玩,我准能來個雙份兒。」

  清秋道:「年輕的人,都喜歡玩的,這也不但是姨娘一個人呀。」

  翠姨卻不說什麼,深深地歎了一口氣。她原以為清秋有病的,所以來看一看,現在見她也不象什麼有病,說了幾句話,也就走了。

  清秋送著客走了,見宣爐裡香煙,更是微細,添上一點兒小檀條兒。將剛才看的一本書,又拿起來靠著沙發看。但是經翠姨一度來了之後,便不住咀嚼著她說的那幾句話,眼睛雖然看在書上,心裡可是念著翠姨說的話。大概不是因話答話偶然說出的,由此可知自己極力地隨著人意,無所競爭,結果倒是這個主義壞了事。古人所謂有不虞之譽,有求全之毀,這是個明證了。

  回轉來想想,自己並不是富貴人家的女子,現在安分守己,還覺不忘本,若跟他們鬧,豈非小人得志便顛狂嗎?我只要居心不作壞事,他們大體上總也說不出什麼壞處來,我又何必同流合污?而且就是那樣,也許人家說我高攀呢。她一個人,只管坐在屋子裡,沉沉地想著,也不知道起於何時,天色已經黑了。自己手裡捧著一本書,早是連字影子都不看見,也不曾理會得,實在是想出了神了。

  自己一想,家裡人因為我懶得出房門,所以說病體很沉重,我今天的晚飯,無論如何,是要到母親屋子裡去吃的。這樣想著,明瞭電燈,洗了一把臉,梳了一梳頭發,就到金太太屋子裡來。

  金太太戴了眼鏡,正坐在躺椅上看小說,見她進來,放下書本,一隻手扶了眼鏡腿,抬起頭來,看著清秋道:「你今天顏色好些了。我給你一盒參,你吃了些嗎?」

  清秋笑道:「吃了一些。可是顏色好一些,乃是假的,因為我抹了一些粉哩,省得他回來一見,就說我帶著病容。」

  金太太笑道:「不要胭脂粉,那也是女子唱高調罷了。其實年輕的人,誰不愛個好兒?你二嫂天天和那些提倡女權的女偉人一塊兒來往,嚷著解放這裡,解放那裡,可是她哪一回出門,也是穿了束縛著兩隻腳的高跟鞋。」

  清秋笑道:「我倒不是唱高調,有時為了看書,或者作事,就把擦粉忘了。」

  說著話時,走近來,將金太太看的一本書,由椅上拿起來翻了一翻,乃是《後紅樓夢》。因道:「這個東西,太沒有意思,一個個都弄得歡喜團圓,一點回味也沒有。你老人家倒看著捨不得放手。」

  金太太笑道:「這書很有趣呀。賈府上不平的事,都給他弄團圓了,鬧熱意思,怪有趣的。所有的《紅樓夢》後套,什麼續夢,後夢,複夢,圓夢,重夢,紅樓夢影,我全都看過了。我就愛這個。什麼文學不文學,文藝不文藝,我可不管。我就不懂文學是什麼意思?好好的一件事,一定要寫得家敗人亡,那才樂意。」

  清秋可不敢和金太太討論文學,只一笑,便在對面椅子上坐下。金太太道:「我就常說,你和老七的性情,應該掉換掉換才好。他一談到書,腦袋就痛,總是玩,你又一點也不運動,總是看書。」

  清秋道:「母親是可以坐著享福的人呢,還要看書,何況我呢?」

  金太太道:「我看什麼書?不過是消遣消遣。」

  清秋道:「母親是消遣?我又何嘗不是消遣?難道還想念出書來作博士嗎?我也想找點別的事消遣,可是除了打麻雀,還勉強能湊合一腳而外,其餘什麼玩意,我也不行,不行就沒有趣味的。我看書,倒不管團圓不團圓,只要寫得神乎其神的,我就愛看。」

  金太太笑道:「這樣說,我是文學不行,所以看那不團圓的小說心裡十分難過。我年輕的時候,看小說還不能公開的。為了看《紅樓夢》,不知道暗下掉了多少眼淚。你想一個人家,落到那樣一個收場,那是多麼慘呀!」

  正說到這裡,梅麗一掀門簾,跳了進來,問道:「誰家收場慘?又是求幫助來了。」

  金太太道:「我們在這兒談小說,你又想打聽消息和誰報告去?做小姐的時候,你喜歡多事,人家不過是說一句快嘴快舌的丫頭罷了。將來做了少奶奶,可別這樣。」

  梅麗皺了眉道:「不讓我說話,就不讓我說話,幹嗎提到那些話上面去?」

  金太太望了清秋笑道:「做女孩子的人,都是這樣,總要說做一輩子姑娘,表示清高。可是談到戀愛的時候,那就什麼都會忘了,只是要結婚。」

  梅麗不和她母親說話了,卻把手去撫弄桌上的一套活動日曆。這日曆是用玻璃罩子罩了,裡面用鋼絲系在機紐上,外面有活紐,可以扯過去,也可以退回來的。梅麗撥了那活紐,將裡面的日曆,亂撥了一陣,把一年的日曆全翻過來了。金太太道:「你瞧,你總是沒有一下子消停不是?」

  梅麗將頭一偏,笑道:「你不和我說話,又不許我動手,要我做個木頭人兒坐在這裡嗎?」

  清秋就站起來,笑著將日曆接過來,一張一張翻回來,翻到最近的日子,翻得更慢了。及至翻到明日,一看附注著陰曆日子,卻是二月十二日,不覺失聲,呀了一聲。梅麗道:「我弄壞了嗎?你呀什麼?」

  清秋道:「不是,我看到明日是花朝了。」

  金太太道:「是花朝嗎?這花朝的日子,各處不同,有定二月初八的,有定十二的,有定十五的。明天是陰曆什麼日子?」

  清秋道:「是十二,我們家鄉是把這日當花朝的。」

  金太太道:「是花朝也不足為奇,為什麼你看到日曆,有些失驚的樣子?」

  清秋笑道:「糊裡糊塗,不覺春天過去了一半了。」

  金太太道:「日子還是糊裡糊塗混過去的好。象我們算著日子過,也是沒有事,反而會焦燥起來。倒不如糊裡糊塗地過去,忘了自己是多大年紀。」

  清秋先以金太太盤問起來,倒怕是金太太會問出什麼來。現在她轉念到年紀老遠的問題上去,把這事就牽扯開了。

  大家吃過晚飯,清秋卻推有東西要去收拾,先回房去。在路上走著,卻碰到大姐阿囡,清秋便叫她到自己房裡來,因問道:「我聽說你在這個月內,要回上海去,這話是真的嗎?」

  阿囡微微一笑,將身子連忙掉了轉去。手掀了簾子,作要走的樣子。清秋扯著她的衣裳道:「傻子,回來罷。我並不是和你開玩笑,有正經話和你說呢。因為你若是真回南去的話,我倒有些事,要托你辦,所以我把你拉住,好問幾句話。」

  阿囡聽她如此說,就回轉身來,望著清秋微笑道:「我也是這樣說,你不至於和我開玩笑哩。」

  清秋將她按了一按,讓她在沙發上坐下,又倒了一杯茶遞給她。阿囡見她倒茶,以為她是自己喝,及至一伸手過來,連忙站起來,兩手捧著,呵了一聲道:「那還了得!折煞我了。」

  清秋笑道:「你這叫少見多怪,你又不是伺候我的人,我順手遞一杯茶給你喝,你就受折。你不過窮一點兒,在我家幫工,又不是晚輩對著長輩,折什麼呢?」

  阿囡笑道:「七少奶奶,你這話和二少奶奶常說的一樣。可是要論到你這樣客氣,她可沒有做出來呢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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