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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十四回 三戒異時微言寓深意 百花同壽斷句寫哀思(1)


  這個時候,也就到了開稀飯的時候了。那邊金太太屋子裡吃晚餐,因為兒輩們都散了,一個人吃的時候居多,有時金銓也就於此時進來,和金太太吃飯,藉以陪著說笑。這晚晌,金太太想起老頭子有一星期不曾共飯了,倒有點奇異起來。金太太越想越有點疑惑。這屋子裡伺候雜事的,就是陳二姐一人,她是個中年的孀居,有些話,又不便和她說。一人喝罷了稀飯,因道:「今天晚上,天氣暖和得很,這水汽管子,熱得受不了,我到外面透透空氣去罷。」

  說著,就慢慢地踱到外面來。陳二姐追出來道:「太太,晚上的風吹得怪涼,另……」

  金太太喝道:「別嚷,別嚷,我就只在廊子下走走。」

  陳二姐不敢作聲,退進屋子去了。金太太在廊子下轉了半個圈圈,不覺踱到小跨院子門邊來。這裡就是翠姨的私室。除了丫頭玉兒,還有一個老媽子伺候她。這時下房都熄了電燈了,只有上房的玻璃窗子有電光。那電光帶著紫色,和跳舞廳裡,夜色深沉、酒醉酣舞的時候一樣的顏色。金太太想了一想,她屋子裡哪有這樣的燈光?是了,翠姨曾說在床頭邊要安盞紅色電燈泡,這大概是床頭邊的電燈泡了。

  金太太正在凝想,不黨觸著廊下一隻白瓷小花盆,當的一聲響。自己倒嚇了一跳,向後一縮,站著靠了圓月亮門,再一看時,只見玻璃窗邊,伸出一隻粉臂,拉著窗紗,將玻璃掩上了。窗子裡的燈光,就格外朦朧。金太太呆呆地站了一會,卻聽到金銓的嗓子,在屋子裡咳嗽了幾聲。金太太一個人衝口而出的,輕輕罵了一句道:「越老越糊塗。」

  也就回房去了。金太太走回房去,連忙將房門一關,插上了橫閂,只一回身,就看到陳二姐走了過來,她笑道:「太太,你怎麼把我也關在屋子裡?」

  金太太這才知道只管關門,忘了有人在屋子裡,不覺笑了起來。陳二姐開了門,自己出去了。這裡金太太倒不要睡覺,又自斟了一杯茶,坐在沙發椅上慢慢地喝將起來。自己只管一人發悶,就不覺糊裡糊塗地坐到兩點鐘了。空想也是無益,便上床安歇了。

  次日吃午餐的時候,叫人到金銓辦公室裡去看看,由衙門裡回來沒有?打聽的結果,回來說總理剛到那屋子裡去,今天還沒有上衙門呢。金太太坐了一會,緩緩踱到辦公室來。在門簾子外,先問了一聲誰在這裡?有金貴在旁答應出來了。金太太道:「沒有什麼事,我看有沒有人在這裡呢?你們是只顧玩,公事不管罷了,連性命不管,也沒有關係的。」

  金貴也不知什麼事得罪了太太,無故碰一個釘子,只得退到一邊,連喳了幾聲。金太太一掀簾子,走進房去,只見金銓靠住了沙發抽雪茄。金太太進來,他只是笑了一笑,沒說什麼,也沒起身。金太太道:「今天早上,你沒有上衙門去嗎?」

  金銓道:「沒有什麼公事,今天可以不去。」

  金太太道:「你什麼時候起來的?」

  問到這句話,金銓越發地笑起來了,因道:「今天為什麼盤問起這個來了哩?」

  金太太道:「你笑什麼?我是問你正話。」

  金銓笑道:「說正話,反正不是說氣話,怎麼不笑呢?說正話,你有什麼問題要提出來呢?」

  金太太道:「正經莫過於孔夫子,孔夫子曾說過,君子有三戒。這三戒怎麼分法呢?」

  金銓聽了這話,看著夫人的顏色,笑道:「這有什麼難懂?分為老壯少罷了。」

  金太太道:「老時候呢?」

  金銓將嘴裡雪茄取出來,以三個指頭夾住,用無名指向雪茄彈著,伸到痰盂子上去落灰。那種很安適而自然的樣子,似乎絕不為什麼擔心,笑著答道:「這有什麼不能答的呢?孔子說,戒之在得。得呀,就是貪錢的意思。」

  問道:「壯年的時候呢?」

  答:「戒之在鬥。那就是和人生氣的意思。」

  問道:「少年的時候呢?」

  金銓又抽上雪茄了,靠著沙發,將腿搖曳了幾下,笑道:「戒之在色。要不要下注解呢?」

  說著望了他夫人。金太太點了點頭道:「哦!少年戒色,壯年和老年就不必戒的,是這樣說嗎?」

  金銓笑道:「孔子豈會講這一家子理?他不過是說,每個時候,有一個最容易犯的毛病,就對那個毛病特別戒嚴。」

  金太太連搖著頭道:「雖然是孔子說的話,不容後人來駁,但是據我看來,有點不對。如今年老的人哪,他的毛病,可不是貪錢呢。你相信我這話,不相信我這話呢?」

  說到這裡,金銓卻不向下說了,他站了起來,將雪茄放在玻璃缸子上,連忙一推壁下的懸鏡,露出保險箱子來,就要去開鎖。原來這箱子是專門存放要緊的公文的。金太太道:「我要不來和你說話,你就睡到下午三點鐘起來也沒有事。我一來找你,你就要辦公了。」

  金銓又把玻璃缸子上的雪茄拿起,笑道:「你說你的,我幹我的,我們兩不妨礙。」

  金太太道:「你不要誤會了我的意思,我來和你說話,完全是好意。你若不信,我也不勉強要你信。」

  金銓口裡含著雪茄,將兩隻手背在身後,在屋子裡來回地踱著,笑道:「你這話,我有點不明白。」

  金太太道:「你不明白嗎?那就算了。只是我對於你有一個要求,從今天起,請你不必到裡邊去了,就在這邊樓上那間屋子裡安歇。據我看,你身上有點毛病,應該要養周年半載。」

  金銓笑道:「就是這事嗎?我雖然寂寞一點,老頭子了,倒無所謂。可是這樣一來,連自己家裡的晚輩,和那些下人,都會疑心我們發生了什麼裂痕?」

  金太太道:「決不,決不,決不能夠的。」

  說時,將腳在地板上連連踏了幾下。又道:「你若不照我的話辦,也許真發生裂痕呢。誰要反對這事,誰就對你不懷好意。我非……」

  金銓笑道:「得,得,就是這樣辦罷。不要拖泥帶水,牽上許多人。」

  金太太冷笑一聲道:「你有了我這一個拖泥帶水的,你比請了十個衛生顧問還強呢。你心裡要明白一點。我言盡於此,聽不聽在乎你。」

  說畢,馬上站起身,就走出他的屋子了。剛剛走出這辦公室的屋子,一到走廊外,就見翠姨打扮得象個花蝴蝶子似的,遠遠地帶著一陣香風,就向這邊來。她一遇到了金太太,不覺向後退了一步,金太太一看身邊無人,將臉色一正道:「他這會子正有公事要辦,不要去打他的攪了。」

  翠姨笑道:「我不是去見總理的。今天陳總長太太有電話來,請太太和我去吃便飯。我特意來問一聲,太太去我就去,太太不去我又不懂規矩,我就不去了。」

  金太太本來不高興,見她這種和顏悅色的樣子,又不好怎樣申斥,便淡淡地答道:「我不去。你要去,你就去罷。」

  翠姨道:「那我也不去了。」

  沒著話時,閃到一邊,就陪著金太太,一路走到屋裡來,又在金太太屋子裡陪著談了一會話。因大夫瞧玉芬的病剛走,便道:「我瞧瞧她去。病怎麼還沒有好呢?」

  這就走出來了。先到玉芬屋子裡坐著,聽到清秋這兩天身體也常是不好,又彎到清秋這院子裡來。走進院子,便聞到一種很濃厚的檀香味兒,卻是一點聲音也沒有。一掀簾子,只見清秋臥室裡,綠幔低垂,不聽到一些響動。再掀開綠幔,鑽了進去,卻見清秋斜靠在沙發上,一手撐了頭,一手拿了一本大字的線裝書,口裡唧唧噥噥地念著。沙發椅旁邊,有一個長腳茶几,上面只放了一個三腳鼎,有一縷細細的青煙,由裡面直冒上空際。看那煙只管突突上升,一點也不亂,這也就覺得這屋子裡是十分的安靜,空氣都不流動的。

  清秋一抬頭,看見她進來,連忙將書放下,笑著站起來道:「姨娘怎麼有工夫到我這裡來談談?請坐請坐。」

  翠姨笑道:「你真客氣。以後把這個娘字免了,還是叫我翠姨罷。我比你大不了幾歲,這個娘字我不敢當。」

  說著,拉了清秋的手,一塊兒在沙發上坐下了。因摸著她的手道:「我聽說你身上不大舒服,是嗎?」

  清秋笑道:「我的身體向來單弱,這幾月來,都是這樣子的。」

  翠姨拍著她的肩膀,笑著輕輕地道:「你不要是有了喜了吧?可別瞞人啦。你們這種新人物,總也不會為了這個害臊吧?」

  清秋臉一紅道:「我才不會為這個害臊呢,我向來就是這個樣子。」

  翠姨道:「老七在家,你就陪著老七。老七不在家,你也苦守著這個屋子作什麼?隨便在哪個屋子裡坐坐談談都可以,何必老悶著看書?我要學你這樣子,只要兩三天,我就會悶出病來的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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