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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十三回 扶榻問黃金心醫解困 並頭嘲白髮蔗境分甘(3)


  於是把抽屜關將起來。金銓隨口和翠姨說笑,以為她沒有大帳,到了次日早晌,因為有公事,八點鐘就要走,翠姨一把扯住道:「我的帳呢?」

  金銓笑道:「哦!還有你的帳,我把這事忘了。多少錢?」

  翠姨笑道:「不多,一千三百塊錢。」

  口裡說著,手上扯住金銓的衣服,卻是不曾放。金銓笑道:「你這竹杠,未免敲得凶一點。我若是昨天不來呢?」

  翠姨道:「不來,也是要你出。難道我自己存著一注家私,來給自己填虧空嗎?」

  金銓只好停住不走,要翠姨拿出帳來看。翠姨道:「大清早的,你有的是公事,何必來查我這小帳呢?反正我不能冤你。今天晚晌,你來查帳也不遲,就是這時候,要先給我開一張支票。」

  金銓道:「支票簿子不在身上哪行呢?」

  翠姨道:「你打算讓我到哪家去取款呢?你就拿紙親筆寫一張便條得了。只要你寫上我指定的幾家銀行,我准能取款,你倒用不著替我發愁。」

  金銓道:「不用開支票,我晚上帶了現款來交給你,好不好?」

  翠姨點點頭笑道:「好是好,不過要漲二百元利息。」

  金銓笑道:「了不得!一天工夫,漲二百塊錢利錢,得!我不和你麻煩,我這就開支票罷。」

  說著,見靠窗戶的桌上,放了筆和墨盒,將筆拿起,笑道:「你這屋子裡,會有了這東西,足見早預備要訛我一下子的了。」

  翠姨道:「別胡說,我是預備寫信用的。」

  說時,伏在桌沿上,用眼睛斜瞅著金銓道:「你真為了省二百塊錢,回頭就不來查帳了嗎?」

  金銓哈哈一笑,這才一丟筆走了。

  到了這天晚上,金銓果然就拿了一千五百元的鈔票,送到翠姨屋子裡來。笑道:「這樣子,我總算對得住你吧?」

  翠姨接過鈔票,馬上就打開箱子一齊放了進去。金銓道:「我真不懂,憑我現在的情形,無論如何,也不至於要你挨餓,何以你還是這樣地拚命攢錢?這箱子裡關了多少呢?」

  說著,將手向箱子連連點了幾下。翠姨道:「我這裡有多少,有什麼不知道的?反正我的錢,都是由你那兒來的啊。你覺我這就攢錢不少了。你打聽打聽看,你們三少奶奶,就存錢不少,單是這回天津一家公司倒閉,就倒了她三萬。我還有你撐著我的腰,我哪裡比得上她?」

  金銓笑道:「你可別嫌我的話說重了。若是自己本事掙來的錢呢,那就越掙得多越有面子。若是滾得人家的錢,一百萬也不足為奇。你還和她比呢!」

  翠姨道:「一個婦人家,不靠人幫助,哪裡有錢來?」

  金銓道:「現在這話說不過去了,婦女一樣可以找生活。」

  翠姨道:「好吧?我也找生活去。就請你給我寫一封介紹信,不論在什麼機關找一個位置。」

  金銓聽了,禁不住哈哈大笑,因站起身來,伸手拍著翠姨的肩膀道:「說來說去,你還是得找我。你也不必到機關上去了,就給我當一名機要女秘書罷。」

  說著,又哈哈大笑起來。翠姨道:「你知道我認識不了幾個字,為什麼把話來損我?可是真要我當秘書,我也就去當。現在有些機關上,雖有幾個女職員,可是裝幌子的還多著呢。」

  金銓笑道:「難道還要你去給我裝幌子不成?」

  翠姨道:「瞎扯淡,越扯越遠了。」

  說著話,她就打開壁上一扇玻璃門,進浴室去洗手臉。金銓在後面笑道,也就跟了來。到了浴室裡,只見翠姨脫了長衣,上身一件紅鴛鴦格的短褂子,罩了極緊極小的一件藍綢坎肩,胸下突自鼓了起來。她將兩隻褂袖子高高舉起,露出兩隻雪白的胳膊,彎了腰在臉盆架子上洗臉。她扭開盆上熱水管,那水發出沙沙的響聲,直射到盆裡打漩渦。她卻斜著身子等水滿。

  這臉盆架上,正斜斜的懸了一面鏡子,翠姨含著微笑,正半抬著頭在想心事。忽然看到金銓放慢了腳步,輕輕悄悄的,繞到自己身後,遠遠伸著兩隻手,看那樣子,是想由後面抄抱到前面。當時且不作聲,等他手伸到將近時,突然將身子一閃,回過頭來對金銓笑道:「幹嗎?你這糟老頭子。」

  金銓道:「老頭子就老頭子罷,幹嗎還加上個糟字?」

  翠姨將右手一個食指,在臉上輕輕耙了幾下,卻對金銓斜瞅著,只管撇了嘴。金銓歎了一口氣道:「是呀!我該害臊呀。」

  翠姨退一步,坐在洗澡盆邊一張白漆的短榻上,笑道:「你還說不害臊呢?我看見過你對著晚輩那一副正經面孔,真是說一不二。這還是自己家裡人,大概你在衙門裡見著你的屬員,一定是活閻羅一樣的。可是讓他們這時在門縫裡偷瞧瞧你這樣子,不會信你是小丑兒似的嗎?」

  金銓道:「你形容得我可以了,我還有什麼話說?」

  說著,就歎了一口氣。於是在身上掏出一個雪茄的扁皮夾子來,抽了一枝雪茄,放在嘴裡。一面揣著皮夾子,一面就轉著身子,要找火柴。翠姨捉住他一隻手,向身後一拉,將短椅子拍著道:「坐下罷。」

  金銓道:「剛才我走進來一點,你就說我是小丑,現在你扯我坐下來,這就沒事了?」

  翠姨笑道:「我知道你就要生氣。你常常教訓我一頓,我總是領教的。我和你說兩句笑話,這也不要緊,可是你就要生氣。」

  金銓和她並坐著,正對了那斜斜相對的鏡子。這鏡子原是為洗澡的人遠遠在盆子裡對照的。兩人在這裡照著影子,自然是發眉畢現。金銓對了鏡子,見自己頭上的頭髮,雖然梳著一絲不亂,然而卻有三分之一是帶著白色的了。於是伸手在頭上兩邊分著,連連摸了幾下,接上又摸了一摸鬍子,見鏡子裡的翠姨烏油油的頭髮,配著雪白的臉兒,就向鏡子點了點頭。翠姨見他這種樣子,便回轉頭來問道:「你這是什麼一回事?難道說我這樣佩服了你,你還要生氣嗎?」

  金銓道:「我並不是生氣。你看著鏡子裡那一頭斑白的頭髮,和你這鮮花一朵並坐一處,我有些自慚形穢了。」

  翠姨道:「你打了半天的啞謎,我以為你要說什麼?原來是一件不相干的事。漫說你身體很康健,並不算老。就是老的話,夫妻們好不好,也不在年歲上去計較。若是計較年歲,年歲大些的男子,都應該去守獨身主義了。」

  金銓拍了她的肩膀笑道:「據你這樣說,老頭子也有可愛之道,這倒很有趣味啊!」

  說著,昂頭哈哈大笑起來。翠姨微笑道:「老頭子怎麼沒有可愛之道?譬如甘蔗這東西,就越老越甜,若是嫩的呢,不但嚼著不甜,將甘蔗水嚼到口裡,反有些青草氣味。」

  金銓走過去幾步,對了壁上的鏡子,將頭髮理上兩理,笑道:「白頭發你還不要發愁,有人愛這調調兒呢。」

  說著,又笑了起來。因對翠姨道:「中國人作文章,歡喜搬古典,古典一搬,壞事都能說得好。老頭子年歲當然是越過越苦,可是他掉過頭來一說,年老還有點指望,這就叫什麼蔗境。那意思就是說,到了甘蔗成熟的時候了。書上說的,我還不大信,現在你這樣一說,古人不欺我也。」

  翠姨皺了眉道:「你瞧,這又用得搬上一大套子書?」

  金銓道:「不是我搬書,大概老運好的人,都少不得用這話來解嘲的。其實我也用不著搬書。象你和我相處很久,感情不同平常,也就不應該嫌我老的。」

  說著,又笑起來。翠姨道:「你瞧,只管和你說話,我放的這一盆熱水,現在都涼過去了。你出去罷,讓我洗澡。」

  金銓道:「昨天晚晌天氣很熱,蓋著被出了一身的汗。早晌起來,忙著沒有洗澡,讓我先洗罷。」

  翠姨道:「我們蓋的是一床被,怎麼我沒有出汗呢?你要洗你就洗罷。」

  說著,就起身出浴室,要給他帶上門。金銓道:「你又何必走呢?你花了我那些錢,你也應該給我當一點小差事。」

  翠姨出去了,重新扶著門,又探了頭進來笑問道:「又是什麼差事?」

  金銓道:「勞你駕,給我擦一擦背。」

  說時,望了翠姨笑。翠姨搖著頭道:「不行不行,回頭濺我一身水。」

  金銓道:「我們權利義務,平等待遇,回頭你洗澡,我是原禮兒退回。」

  翠姨道:「胡說!」

  一笑之下,將門帶上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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