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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十回 救友肯馳驅彌縫黑幕 釋囚何慷慨接受黃金(1)


  這一晚上,清秋迷迷糊糊的,混到了深夜,躺在枕上,不能睡熟,人極無聊,便不由得觀望壁子四周,看看這些陳設,有一大半還是結婚那晚就擺著的,到而今還未曾移動。現在屋子還是那樣子,情形可就大大地不同了。想著昔日雙紅燭下,照著這些陳設,覺得無一點不美滿,連那花瓶子裡插的鮮花那一股香氣,都覺令人喜氣洋洋的。還記得那些少年惡客,隔著綠色的垂幕,偷聽新房的時候,只覺滿屋春光旖旎。而今晚,雙紅畫燭換了一盞綠色的電燈,那一晚上也點著,但不象此時此地這種淒涼。自己心裡,何以只管生著悲感?卻是不明白。

  正這樣想著時,忽聽得窗子外頭,滴滴嗒嗒地響了起來。仔細聽時,原來是在下雨,起了簷溜之聲。那松枝和竹葉上,稀沙稀沙的雨點聲,漸漸兒聽得清楚。半個鐘點以後,簷溜的聲音,加倍的重大,滴在石階上的瓷花盆上,與巴兒狗的食盆上,發出各種叮噹劈啪之聲。在這深沉的夜裡,加倍地令人生厭。同時屋子裡面,也自然加重一番涼意。人既是睡不著,加著雨聲一鬧,夜氣一涼,越發沒有睡意。迷迷糊糊聽了一夜的雨,不覺窗戶發著白色,又算熬到了天亮。別的什麼病自己不知道,失眠症總算是很明顯的了。不要自己害著自己,今天應當說出來,找個大夫來瞧瞧。一個人等到自己覺得有病的時候,精神自覺更見疲倦。

  清秋見窗戶發白以後,漸覺身上有點酸痛,也很口渴,很盼望老媽子他們有人起來伺候。可是窗戶雖然白了,那雨還是淅淅瀝瀝地下著,因此窗戶上的光亮,老是保持著天剛亮的那種程度,始終不會大亮。自從聽鐘點響起,便候著人,然而候到鐘響八點,還沒有一個老媽子起來。實在等不過了,只好做向來不肯做的事,按著電鈴,把兩個老媽子催起來。劉媽一進外屋子裡,就喲了一聲說:「八點鐘了,下雨的天,哪裡知道?」

  清秋也不計較他們,就叫他們預備茶水。自己只抬了一抬頭,便覺得暈得厲害,也懶得起來,就讓劉媽擰了手巾,端了水盂,自己伏在床沿上,向著痰盂胡亂洗盥了一陣。及至忙得茶來了,喝在口內,覺得苦澀,並沒有別的味,只喝了大半杯,就不要喝了。窗子外的雨聲,格外緊了,屋子裡陰暗暗的,那盞過夜的電燈,因此未滅。清秋煩悶了一宿,不耐再煩悶,便昏沉沉地睡過去了。

  睡著了,魂夢倒是安適,正仿佛在一個花園裡,日麗風和之下看花似的,只聽得燕西大呼大嚷道:「倒黴!倒黴!偏是下雨的天,出這種岔事。」

  清秋睜眼一看,見他只管跳著腳說:「我的雨衣在哪裡?快拿出來罷,我等著要出門呢。」

  清秋本想不理會,看他那種皺了眉的樣子,又不知道他惹下了什麼麻煩,只得哼著說道:「我起不來,一刻也記不清在哪箱子裡收著。這床邊小抽屜桌裡有鑰匙,你打開玻璃格子第二個抽屜,找出衣服單子來,我給你查一查。」

  燕西照著樣辦了,拿著小帳本子自己看了一遍,也找不著。便扔到清秋枕邊,站著望了她。清秋也不在意,翻了本子,查出來了。因道:「在第三只皮箱子浮面,你到屋後擱箱子地方,自己去拿罷。那箱子沒有東西壓著,很好拿的。」

  燕西聽說,便自己取雨衣來穿了。正待要走,清秋問道:「我又忍不住問,有什麼問題嗎?」

  燕西道:「你別多心,我自己沒有什麼事,劉二爺搗了亂子了。」

  清秋這才知道劉寶善的事,和他不相干的。因道:「劉二爺鬧了什麼事呢?」

  燕西本懶得和清秋說,向窗外一看,突然一陣大雨,下得嘩啦嘩啦直響。簷溜上的水,瀑布似的奔流下來。因向椅上一坐道:「這大雨,車子也沒法子走,只好等一等了。誰叫他拚命地摟錢呢?這會子有了真憑實據,人家告下來了,有什麼法子抵賴?我們看著朋友分上,也只好盡人事罷了。」

  清秋聽了這話,也驚訝起來,便道:「劉二爺人很和氣的,怎麼會讓人告了?再說,外交上的事,也沒有什麼弄錢的事情。」

  燕西道:「各人有各人的事,你知道什麼?他不是在造幣局兼了採辦科的科長嗎?他在買材料裡頭,弄了不少的錢,報了不少的謊帳。原來幾個局長,和他有些聯絡,都過去了。現新來的一個局長,是個巡閱使的人,向來歡喜放大炮。他到任不到一個月,就查出劉二爺有多少弊端。也有人報告過劉二爺,叫他早些防備。他倚恃著我們這裡給他撐腰,並不放在心上。昨天晚上,那局長雷一鳴,叫了劉二爺到他自己宅裡去,調了局子裡的帳一查,雖然表面上沒有什麼漏洞,但是仔細盤一盤,全是毛病。我今天早上聽見說,差不多查出有上十萬的毛病呢。到了今天這個時候為止,劉二爺還沒有回來,都說是又送到局子裡去看管起來了。一面報告到部,要從嚴查辦。他們太太也不知是由哪裡得來的消息,把我弟兄幾個人都找遍了,讓我們想法子。」

  清秋道:「你同官場又不大來往的人,找你有什麼用?」

  燕西道:「她還非找我不可呢。從前給我講國文的梁先生,現在就是這雷一鳴的家庭教授,只有我這位老先生,私下和姓雷的一提,這事就可以暗消。我不走一趟,哪行?」

  說時,外面的雨,已經小了許多,他就起身走了出來。

  燕西一走出院門,就見金榮在走廊上探頭探腦。燕西道:「為什麼這樣鬼鬼祟祟的?」

  金榮道:「劉太太打了兩遍電話來催了,我不敢進去冒失說。」

  燕西道:「你們以為我這裡當二爺三爺那裡一樣呢。這正正經經的事,有什麼不能說?剛才那大雨,我怎樣走?為了朋友,還能不要命嗎?」

  說著話,走到外面。汽車已經由雨裡開出來了,汽車夫穿了雨衣,在車上扶機盤,專等燕西上車。燕西道:「我以為車子還沒有開出來呢,倒在門口等我。你們平常沾劉二爺的光不少,今天人家有事,你們是得出一點力。要是我有這一天,不知道你們可有這樣上勁?」

  車夫和金榮都笑了。這時,大雨剛過,各處的水,全向街上湧。走出胡同口,正是幾條低些的馬路,水流成急灘一般,平地一二尺深,浪花亂滾。汽車在深水裡開著,濺得水花飛起好幾尺來。燕西連喝道:「在水裡頭,你們為什麼跑得這快?你們瞧見道嗎?撞壞了車子還不要緊,若是把我摔下來了,你們打算怎麼辦?」

  汽車夫笑著回頭道:「七爺,你放心,這幾條道,一天也不知走多少回,閉了眼睛也走過去了。」

  口裡說著,車子還開得飛快。剛要拐彎,一輛人力車拉到面前,汽車一閃,卻碰著人力車的輪子,車子、車夫和車上一個老太太,一齊滾到水裡去。汽車夫怕這事讓燕西知道了,不免挨駡,理也不理,開著車子飛跑。燕西在汽車裡,似乎也聽到街上有許多人,呵了一聲,同時自己的汽車,向旁邊一折,似乎撞著了什麼東西了。連忙敲著玻璃隔板問道:「怎麼樣?撞著人了沒有?」

  汽車夫笑道:「沒撞著,沒撞著。這寬的街,誰還要向汽車上面撞,那也是活該。」

  燕西哪裡會知道弄的這個禍事?他說沒有撞著,也就不問了。汽車到了這造幣局雷局長家門口,小汽車夫先跳下來,向門房說道:「我們金總理的七少爺來拜會這裡梁先生。」

  門房先就聽到門口汽車聲音,料是來了貴客,現在聽說是總理的七少爺,哪敢怠慢?連忙迎到大門外。燕西下了車子,因問梁先生出去沒有?門房說:「這大的雨,哪會出去?我知道這位梁先生,從前也在你府上呆過的。這兒你來過嗎?」

  燕西厭他絮絮叨叨,懶和他說得,只是由鼻子裡哼著去答應他。他說著話,引著燕西轉過兩個院子,就請燕西在院門房邊站了一站,搶著幾步,先到屋子裡廂報告。燕西的老業師梁海舟由裡面迎了出來,老遠地笑著道:「這是想不到的事,老弟台今天有工夫到我這裡來談談。」

  說著,便下臺階來,執著燕西的手。燕西笑道:「早就該來看看的,一直延到了今天呢。」

  於是二人一同走到書房來。這時正下了課,書房裡沒有學生。梁海舟讓燕西坐下,正要寒暄幾句話。燕西先笑道:「我今天來是有一件事,要求求梁先生講個情。這事自然是冒昧一點,然而梁先生必能原諒的。」

  於是就把劉寶善的事情,詳詳細細地說了。因輕輕的道:「劉二爺錯或者是有錯的。但是這位局長恐怕也是借題發揮。劉二爺也不是一點援救沒有的人,只是這事弄得外面知道了,報上一登,他在政治上活動的地位,恐怕也就發生影響。最好這事就是這樣私了,大家不要傷面子。梁先生可以不可以去和雷局長說一說?大家方便一點。」

  燕西的話雖然搶著一說,梁海舟倒是懂了。因道:「燕西兄到這兒來,總理知道嗎?」

  燕西道:「不知道,讓他老人家知道,這就扎手了。你想,他肯對雷局長說,這事不必辦嗎?也許他還說一句公事公辦呢。連這件事,最好是根本都不讓他曉得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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