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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九回 野草閑花突來空引怨 翠簾繡幕靜坐暗生愁(3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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過了許久,偶然低頭一看,只見桌上的絨布桌面,有幾處深色的斑點,將手指頭一摸,濕著沾肉,正是滴了不少的眼淚。半晌,歎了一口氣道:「過後思量盡可憐」。這時,夜已深了,前面的鑼鼓和隔牆的牌聲,反覺得十分吵人。自己走到銅床邊,正待展被要睡,手牽著被頭,站立不住,就坐下來,也不知道睡覺,也不知道走開,就是這樣呆呆地坐在床沿上。坐了許久,身子倦得很,就和衣橫伏在被子上睡下去。 自己也不知道什麼時候,醒了過來,只覺身上涼颼颼的,趕忙脫下外衣,就向被裡一鑽。就在這個時候,聽得桌上的小金鐘和隔室的掛鐘,同時當當當敲了三下響,一聽外面的鑼鼓無聲,牆外的牌聲也止了。只這樣一驚醒,人就睡不著,在枕頭上抬頭一看,房門還是自己進房時虛掩的,分明是燕西還不曾進來。 到了這般時候,他當然是不進來了。他本來和兩個女戲子似的人在書房裡糾成了一團,既是生了氣,索性和她們相混著在一處了。不料他一生氣,自己和他辯駁了兩句,倒反給他一個有詞可措的機會。夫妻無論怎樣的恩愛,男子究竟是受不了外物引誘的,想將起來,恐怕也不免象大哥三哥那種情形吧? 清秋只管躺在枕頭上望了天花板呆想。鐘一次兩次的,報了時刻過去,總是不曾睡好,就這樣清醒白醒地天亮了。越是睡不著,越是愛想閒事,隨後想到佩芳、慧廠添了孩子,家裡就是這樣驚天動地的鬧熱,若臨了自己,應該怎麼樣呢?只想到這裡,把幾個月猶豫莫決的大問題,又更加擴大起來,心裡亂跳一陣,接上就如火燒一般。 還是老媽子進房來掃地,見清秋睜著眼,頭偏在枕上,因失驚道:「少奶奶昨晚上不是比我們早回來的嗎?怎麼眼睛紅紅的,倒像是熬了夜了。」 清秋道:「我眼睛紅了嗎?我自己不覺得呢。你給我拿面鏡子來瞧瞧看。」 老媽子於是卷了窗簾子,取了一面帶柄的鏡子,送到床上。清秋一翻身向裡,拿著鏡子照了一照,可不是眼睛有些紅嗎?因將鏡子向床裡面一扔,笑道:「究竟我是不大聽戲的人,聽了半天的戲,在床上許久,耳朵裡頭,還是嗆當嗆當的敲著鑼鼓,哪裡睡得著?我是在枕上一宿沒睡,也怪不得眼睛要紅了。」 老媽子道:「早著呢,你還是睡睡罷。我先給你點上一點兒香,你定一定神。」 於是找了一撮水沉香末,在檀香爐裡點著了,然後再輕輕地擦著地板。清秋一宿沒睡,只覺心裡難受,雖然閉上眼睛,但屋子裡屋子外一切動作,都聽得清清楚楚,哪裡睡得著?聽得金鐘敲了九下,索性不睡,就坐起來了。不過雖然起來了,心裡只是如火焦一般,老想到自己沒有辦法。尤其是昨日給兩個侄子作三朝,想到自己身上的事,好象受了一個莫大的打擊。以前燕西和自己的感情,如膠似漆,心想,總有一個打算,而今他老是拿背對著我,我怎麼去和他商量?好便好,不好先受他一番教訓,也說不定,一個人在屋子裡就是這樣發愁。 到了正午,勉強到金太太屋子裡去吃飯。燕西也不曾來,只端起碗,扒了幾口飯,便覺吃不下去。桌上的葷菜,吃著嫌油膩,素菜吃著又沒有味,還剩了大半碗飯,叫老媽子到廚房裡去要了一碟子什錦小菜,對了一碗開水,連吞帶喝地吃著。金太太看到,便問道:「你是吃不下去吧?你吃不下去,就別勉強。勉強吃下去,那會更不受用的。」 清秋只淡笑了一笑,也沒回答什麼。不料金太太的話,果然說得很對,走到自己房裡來,只覺胃向上一翻,哇的一聲,來不及就痰盂子,把剛才吃的水飯,吐了一地板。一吐之後,倒覺得肚子裡舒服多了。不過這種痛快,乃是項刻間的。一個好好的人,大半天沒吃飯,總不會舒服。 約摸過了半個鐘頭,清秋又覺心裡有種如焦如灼的情況,不好意思又叫老媽子到廚房裡去要東西,便叫她遞錢給聽差,買些幹點心來吃。幹點心買來了以後,也只吃了兩塊就不想吃。因為這些點心,嚼到嘴裡,就象嚼著木頭渣子一樣,一點也沒有味。倒是沏了一壺好濃茶,一杯一杯地斟著,都喝完了。心裡自己也說不出那一種煩悶,坐也不好,睡也不好,看了一會書,只覺眼光望到書上,一片模糊,不知所云。 放了書,走到院子裡來,便只繞著那兩棵松樹走,說不出個滋味。走得久了,人也就疲倦得很。她這樣心神不安的,鬧了大半天,到了下午四點以後,人果然是支持不住,便倒在床上去睡了。一來昨晚沒有睡好,二來是今天勞苦過甚,因此一上床就昏著睡過去了。 醒過來時,只見侍候潤之的小大姐阿囡,斜著身子坐在床沿上。她伸了手握著清秋的手道:「五小姐六小姐剛才打這裡去,說是你睡了,沒敢驚動。叫我在這裡等著你醒,問問可是身上不舒服?」 清秋道:「倒要她兩人給我擔心,其實我沒有什麼病。」 阿囡和她說話,將她的手握著時,便覺她手掌心裡熱烘烘的,因道:「你是真病了,讓我對五小姐六小姐說一聲兒。」 清秋握著她的手連搖幾下道:「別說,別說!我在床上躺躺就好了,你要去說了,回頭驚天動地,又是找中國大夫找外國大夫,鬧得無人不知。自己本沒什麼病,那樣一鬧,倒鬧得自己怪不好意思的。」 阿囡一想,這話也很有理由,便道:「我對六小姐是要說的,請她別告訴太太就是了。要不然,她倒說我撒謊。你要不要什麼?」 清秋道:「我不要什麼,只要安安靜靜地躺一會兒就好了。」 阿囡聽她這話,不免誤會了她的意思,以為她是不願人在這裡打攪,便站起身來說道:「六小姐還等著我回話呢。」 清秋道:「六小姐是離不開你的,你去罷,給我道謝。」 阿囡去了,請秋便慢慢地坐了起來,讓老媽子擰了手巾擦了一把臉。老媽子說:「大半天都沒吃東西,可要吃些什麼?」 清秋想了許久,還是讓老媽子到廚房去要點稀飯吃。自己找了一件睡衣披著,慢慢地起來。廚房知道她愛吃清淡的菜,一會子,送了菜飯來了,是一碟子炒紫菜苔,一碟子蝦米拌王瓜,一碟子素燒扁豆,一碟子冷蘆筍。李媽先盛了一碗玉田香米稀飯,都放在小圓桌上。清秋坐過來,先扶起筷子,夾了兩片王瓜吃了,酸涼香脆,覺得很適口,連吃了幾下。老媽子在一邊看見,便笑道:「你人不大舒服,可別吃那些個生冷。你瞧一碟子生王瓜,快讓你吃完了。」 清秋道:「我心裡燒得很,吃點涼的,心裡也痛快些。」 說著,將筷子插在碗中間,將稀飯亂攪。李媽見她要吃涼的,又給她盛了一碗上來涼著。清秋將稀飯攪涼了,夾著涼菜喝了一口,覺得很適口,先吃完了一碗。那一碗稀飯涼了許久,自不十分熱,清秋端起來,不多會,又吃完了。伸著碗,便讓老媽子再盛。李媽道:「七少奶奶,我瞧你可真是不舒服,你少吃一點吧?涼菜你就吃得不少,再要鬧上兩三碗涼稀飯,你那個身體,可擱不住。」 清秋放著碗,微笑道:「你倒真有兩分保護著我。」 於是長歎了一口氣,站起來道:「我們望後瞧著罷。」 李媽也不知道她命意所在,自打了手巾把子,遞了漱口水過來。清秋趿著鞋向痰盂子裡吐水。李媽道:「喲!你還光著這一大截腿子,可仔細招了涼。」 清秋也沒理會她,抽了本書,坐到床上去,將床頭邊壁上倒懸的一盞電燈開了。正待要看書時,只覺得胃裡的東西,一陣一陣地要向外翻,也來不及趿鞋,連忙跑下床,對著痰盂子,嘩啦嘩啦,吐個不歇。這一陣惡吐,連眼淚都帶出來了。李媽聽到嘔吐聲,又跑進來,重擰手巾,遞漱口水。李媽道:「七少奶,我說怎麼著?你要受涼不是?你趕快去躺著罷。」 於是挽著清秋一隻胳膊,扶她上床,就疊著枕頭睡下。分付李媽將床頭邊的電燈也滅了,只留著橫壁上一盞綠罩的垂絡燈。李媽將碗筷子收拾清楚,自去了。清秋一人睡在床上,見那綠色的燈,映著綠色的垂幔,屋子裡便陰沉沉的。這個院子,是另一個附設的部落,上房一切的熱鬧聲音,都傳不到這裡來。屋子裡是這樣的淒涼,屋子外,又是那樣沉寂。這倒將清秋一肚子思潮,都引了上來。 一個人想了許久,也不知道什麼時候了,忽然聽到院子裡呼呼一陣聲音,接上那盞垂絡綠罩電燈,在空中搖動起來,立刻人也涼颼颼的。定了一定神,才想起過去一陣風,忘了關窗子呢。床頭邊有電鈴,按著鈴,將李媽叫來,關了窗子。李媽道:「七爺今晚又沒回來嗎?兩點多鐘了,大概不回來了。我給你帶上門罷。」 清秋聽說,微微地哼了一聲,在這一聲哼中,她可有無限的幽怨哩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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