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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九回 野草閑花突來空引怨 翠簾繡幕靜坐暗生愁(2)


  王幼春在一邊拍手笑著:「你別瞧這孔夫子文縐縐的,他說兩句話,倒是打在關節上。玉仙那種道謝,顯然是假意殷勤。蓮花出來解圍,顯然是幫著燕西。」

  白蓮花道:「我們不過鬧看好玩罷了,在這裡頭,還能安什麼小心眼兒嗎?你真是鋦碗找碴兒。」

  說著,向他瞟了一眼,嘴唇一撇,滿屋子人都拍手頓足哈哈大笑起來。

  孔學尼道:「不是我說李老闆,說話還帶飛眼兒,豈不是在屋子裡唱《賣胭脂》,怎麼叫大家不樂呢?」

  這樣一來,白蓮花倒有些不好意思,便拉花玉仙走出房門去了。

  劉寶善在人叢裡站了起來道:「開玩笑倒不要緊,可別從中挑撥是非,你們這樣一來,她倆不好意思,一定是躲開去了。我瞧你們該去轉圜一下子,別讓她倆溜了。」

  鵬振道:「那何至於?要是那樣……」

  燕西道:「不管怎樣,得去看看,知道她兩人到哪裡去了?」

  說著,就站起身來追上去。追到走廊外,只見她兩人站在一座太湖石下,四望著屋子。燕西道:「你們看什麼?」

  白蓮花道:「我看你府上這屋子,蓋得真好,讓我們在這裡住一天,也是舒服的。」

  燕西道:「那有什麼難?只要你樂意,住周年半載,又待何妨?剛才你所說的是你心眼裡的話嗎。」

  花玉仙手扶著白蓮花的肩膀,推了一推,笑道:「傻子!說話不留神,讓人家討了便宜去了。」

  白蓮花笑道:「我想七爺是隨便說的,不會討我們的便宜的。要是照你那樣說法,七爺處處都是不安好心眼兒的,我們以後還敢和他來往嗎?」

  燕西走上前,一手挽了一個,笑道:「別說這些無謂的話了,你們看看我的書房吧!我帶你們去看。」

  他想著,這時大家都聽戲陪客去了,自己書房裡決沒有什麼人來的。就一點不躊躇,將二花帶了去坐。

  坐了不大一會兒,只見房門一開,有一個女子伸進頭來,不是別人,正是清秋。二花倒不為意,燕西未免為之一愣。清秋原是在內客廳裡招待客的,後來冷太太也到客廳裡來了。因為冷太太說,來幾次都沒有看過燕西的書房,這一回倒是要看看。所以清秋趁著大家都起身去看戲,將冷太太悄悄地帶了來。總算是她還是格外地小心,先讓冷太太在走廊上站了一站,先去推一推門,看看屋子裡還有誰?不料只一開門,燕西恰好一隻手挽了白連花的脖子,一隻手挽著花玉仙的手,同坐在沙發上。

  清秋看二花的裝束,就知道是女戲子。知道他們兄弟,都是胡鬧慣了的,這也不足為奇,因此也不必等燕西去遮掩,連忙就身子向後一縮。冷太太看她那樣子,猜著屋子裡必然有人,這也就用不著再向前進了。清秋過來,輕輕地笑道:「不必瞧了,他屋子裡許多男客。」

  冷太太道:「怎麼斯斯文文,一點聲音都沒有呢?」

  清秋道:「我看那些人,都在桌子上哼哼唧唧的,似乎是在作詩呢。」

  冷太太道:「那我們就別在這裡打擾了。有的是好戲,去聽戲去罷。」

  於是母子倆仍舊悄悄地回客廳來。清秋雖然對於剛才所見的事,有些不願意,因為母親在這裡,家裡又是喜事,只得一點顏色也不露出,象平常一樣陪著母親聽戲。也不過聽了兩出戲,有個老媽子悄悄地步到身邊,將她的衣襟扯了一扯,她已會意,就跟老媽子走了開來。走到沒有人的地方,清秋才問道:「鬼鬼祟祟的有什麼事?」

  老媽子道:「七爺在屋子裡等著你,讓你去有話說呢。我不知道是什麼事。」

  清秋心裡明白,必定是為剛才看到那兩個女賓,他急於要向我解釋,其實我哪裡管這些閑帳?也就不甚為意地走回屋子裡來。只見燕西板著臉,兩手背在身後,只管在屋子裡走來走去。看見人來,只瞅了一眼,並不理會,還是來回地走著。清秋見他不作聲,只得先笑道:「叫我有什麼事嗎?」

  燕西半晌又不作聲,忽然將腳一頓,地板頓得咚的一響。哼了一聲道:「你要學他們那種樣子,處處都要干涉我,那可不行的!」

  清秋已是滿肚子不舒服,燕西倒先生起氣來,便冷笑道:「你這是給我一個下馬威看嗎?我想我很能退讓的了,我什麼事干涉過你?」

  燕西道:「你說下馬威就是下馬威,你怎麼樣辦吧?」

  清秋見他臉都氣紫了,便道:「今天家裡這些個人,別讓人家笑話。你有什麼話,只管慢慢地說,何必先生上氣?」

  燕西道:「你還怕人家笑話嗎?昨天你就一個人到街上偵探我的行動去了。剛才你還要我的好看,一直找到我書房裡去。」

  清秋道:「你別嚷,讓我解釋。我絕對不知道你有女朋友在那裡。因為母親要看你的書房,所以我引了她去。」

  燕西道:「很好,我以為不過是你要和我搗亂呢。原來你把你母親也帶去調查我的行動,事情總算你查出來了,你要怎樣辦,就聽你怎樣辦。」

  清秋不曾說得他一句,他倒反過來生氣,一肚子委屈,也不知道怎麼說好,只在這一難之間,兩道眼淚,就不期然而然地流下來了。燕西道:「這又算委屈你了?得!我還是忍耐一點,什麼也不說,省得你說我給了你下馬威看。」

  他說畢,掉轉身子就走了。清秋一點辦法沒有,只得伏到床上去哭了一陣。

  一會子,只聽得玉兒在外面叫道:「七少奶,你們老太太請你去哩。」

  清秋連忙掏出手絹,將臉上淚痕一陣亂擦,向窗子外道:「你別進來,我這兒有事。你去對我們老太太說,我就來。」

  玉兒答應著去了。清秋站起來,先對鏡子照了一照,然後走到屋後洗澡間裡去,趕忙洗了一把臉,重新撲了一點粉,然後又換了一件衣服,才到戲場上來。冷太太問道:「你去了大半天,做什麼去了?」

  清秋笑道:「我又不是客,哪能夠太太平平地坐在這裡聽戲哩?我去招待了一會子客,剛才回屋子裡去換衣服來的。」

  冷太太道:「你家客是不少,果然得分開來招待。若是由一個人去招待,那真累壞了。燕西呢?我總沒瞧見他,大概也是招待客去了。」

  清秋點點頭。清秋三言兩語,將事情掩飾過去了,就不深談了。這金家的堂會戲,一直演到半夜三四點鐘。但是冷太太因家裡無人,不肯看到那麼晚。吃過晚飯之後,只看了一齣戲,就向金太太告辭。金太太也知道她家人口少,不敢強留,就分付用汽車送,自己也送到大樓門外。

  清秋攜著母親的手,送出大門,一直看著母親上了汽車,車子開走了,還站著呆望,一陣心酸,不由得落下幾點淚。一個人悵悵地走回上房,只聽得那邊大廳裡鑼鼓喧天,大概正演著熱鬧戲。心裡一陣陣難受,哪裡還有興致去聽戲?便順著走廊,回自己院子裡來。這道走廊正長,前後兩頭,也不見一個人,倒是橫樑上的電燈,都亮燦燦的。走到自己院子門口,門卻是虛掩的,只簷下一盞電燈亮著,其餘都滅了。叫了兩聲老媽子,一個也不曾答應。大概他們以為主人翁決不會這時候進來,也偷著聽戲了。院子裡靜悄悄的,倒是隔壁院子下房裡嘩啦嘩啦抄動麻雀牌的聲音,隔牆傳了過來。自己並不害怕,家裡難得有堂會,兩個老媽子聽戲就讓她聽去,不必管了。

  一個人走進屋子去,擰亮電燈,要倒一杯茶喝,一摸茶壺,卻是冷冷冰冰的。於是將琺瑯瓷壺拿到浴室自來水管子裡灌了一壺水,點了火酒爐子來燒著了。火酒爐子燒得呼呼作響,不多大一會,水就開了。她自己沏上了一壺茶,又撮了一把臺灣沉香末,放在禦瓷小爐子裡燒了。自己定了一定神,便拿了一本書,坐著燈下來看。但是前面戲臺上的鑼鼓,嗆當嗆當,只管一片傳來。心境越是定,越聽得清清楚楚,哪裡能把書看了下去?燈下坐了一會,只覺無聊。心想,今天晚上,坐在這裡是格外悶人的,不如還是到戲場上去混混去。屋子裡留下一盞小燈,便向戲場上來。只一走進門,便見座中之客,紅男綠女,亂紛紛的。心想都是快樂的,惟有我一個人不快樂,我為什麼混在他們一處?還不曾落座,於是又退了回去。到了屋子裡,那爐裡檀煙,剛剛散盡,屋子裡只剩著一股稀微的香氣。自己坐到燈邊,又斟了一杯熱茶喝了。心想,這種境界,茶熱香溫,酒闌燈燒,有一個合意郎君,並肩共話,多麼好!有這種碧窗朱戶,繡簾翠幕,只住了我一個含辱忍垢的女子,真是彼此都辜負了。

  自己明明知道燕西是個紈絝子弟,齊大非偶。只因他忘了貧富,一味地遷就,覺得他是個多情人。到了後來,雖偶然也發現他有點不對的地方,自己又成了騎虎莫下之勢,只好嫁過來。不料嫁過來之後,他越發是放蕩,長此以往,不知道要變到什麼樣子了?今天這事,恐怕還是小發其端吧?她個人靜沉沉地想著,想到後來,將手托了頭,支著在桌上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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