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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七回 一客遠歸來落花早謝 合家都忭悅玉樹雙輝(3)


  鶴蓀道:「不知道產婆走了沒有?若是沒走,讓她等一會子。」

  佩芳原是高高地枕著枕頭,躺在床上,眼睛望了桌上那芸香盒子裡燒的芸香,凝著神在休息著。聽了鶴蓀的說,笑道:「我說慧廠怎麼沒有來露過面?正納悶呢。原來她也是今天,那就巧了。」

  金太太從從容容的,將小孩雙手捧著交給佩芳,笑道:「我也是這樣說,她那樣一個好事的人,哪能夠不來看看?或者因為挺著大肚子有點害臊,所以我也就沒追問了。她倒有耐性,竟是一聲兒也不響。」

  金太太說著這話,已經是出了房門了。鶴蓀見母親出來了。笑道:「我也不知道是不是,你老人家先別嚷。」

  金太太道:「這又不是什麼秘密事情。你們為什麼都犯了這種毛病?老是不願先說,非事到臨頭不發表。」

  鶴蓀笑道:「是她們身上的事,她要不對我說,我怎樣會知道?」

  金太太也不和他辯論,已是走得很快的走進房來,只見慧廠坐在椅子邊,一手撐著腰,一手在桌上摸著牙牌,過五關。金太太心裡原想著,她一定也是和佩芳一樣,無非是嬌啼婉轉。現在見她還十分鎮靜,倒有些奇怪。不過看她的臉上,也是極不自然,便道:「你覺得怎麼樣子?」

  慧廠將牌一推,站了起來笑道:「我實在忍耐不住了。」

  只說得這一句,臉上的笑容,立刻就讓痛苦的顏色將笑容蓋過去了。金太太伸著兩手,各執住慧廠的一隻手腕,緊緊地按了一按,失聲道:「啊!是時候了。你怎麼聲張得這樣緩呢?」

  鶴蓀見母親如此說,情形覺得緊張,便笑道:「怎麼樣?」

  金太太一回頭道:「傻子!還不打電話去叫產婆快來?」

  鶴蓀聽了這話,才知這是自己耽誤了事,趕快跑了出去,分付聽差們打電話。大家得了這個消息,都哄傳起來。說是這喜事不發動則已,一發動起來,卻是雙喜臨門,太有趣了。上上下下的人,鬧了一宿半天,剛剛要休息,接上又是一陣忙碌。所幸這次的時間要縮短許多,當日下午三點鐘,慧廠也照樣添了一個白胖可愛的男孩。

  當佩芳男孩安全落地之時,金銓因為有要緊公事,就出門去了。直到下午四點多鐘回來,金太太卻笑嘻嘻地找到書房裡來,笑道:「恭喜恭喜!你添孫子了。」

  金銓摸著鬍子道:「中國人這宗法社會觀念總打不破,怎麼你樂得又來恭喜了?」

  金太太道:「這事有趣得很,我當然可以樂一樂。」

  金銓道:「樂是可以樂,但是我未出門之先,我早知道了,回來還要你告訴我作什麼?難道說你樂糊塗了嗎?」

  金太太道:「鬧到現在,大概你還不知道,我告訴你罷,你出去的時候,知道添了孩子,那是一件事。現在我告訴你添了孩子,可又是一件事了。」

  金銓道:「那是怎麼說?我不懂。」

  金太太笑道:「你看看巧不巧?慧廠也是今天添的孩子。自你出門去以後,孩子三點鐘落地,我忙到現在方才了事。」

  金銓笑道:「這倒很有趣味。兩個孩子,哪個好一點?」

  金太太道:「都象他老子。」

  金銓笑道:「這話還得轉個彎,不如說是都象他爺爺罷。」

  金太太道:「別樂了,你給他取個名字是正經。將來這兩個小東西,讓他就學著爺爺罷。」

  金銓且不理會他夫人的話,在皮夾子裡取出一支雪茄來,自擦了火柴吸著,將兩隻袖子一攏,便在屋子裡踱來踱去。轉過身,又將兩隻手,背在身後,點點頭道:「有了。一個叫同先,一個叫同繼罷。」

  金太太道:「兩個出世的孩子,給他取這樣古板板的名字,太不活潑了。」

  金銓又背了手踱了幾周,點了點頭,又搖了一搖頭。金太太笑道:「瞧你這國務總理,人家說宰相肚裡好撐船,找兩個乳名,會費這麼大事!還是我來罷,一個叫著小雙,一個叫著小同,怎麼樣?」

  金銓笑道:「很好,就是這個罷。」

  金太太道:「還有一件事要徵求你的同意,不過這件事,你似乎不反對才好。」

  金銓道:「什麼事呢?還不曾說出來,已經是非我同意不可了,哪還用得著徵求我的同意嗎?」

  金太太笑道:「你想,一天之間,我們家添兩個孩子,親戚朋友有個不來起哄的嗎?後日又正是星期,家裡隨便樂一天,你看行不行?」

  金銓道:「還有什麼可說的?這種情形,分明是贊成也得贊成,不贊成也得贊成,我還有什麼可說的。」

  金太太笑道:「從來沒有這樣乾脆過,今天大概你也是很樂吧?」

  金銓笑道:「我雖不見得淡然視之,我也並不把這事認為怎樣重大。」

  金太太笑道:「我不和你討論這些不成問題的話了。」

  於是笑嘻嘻走回自己屋裡,自己計劃著,應當怎樣熱鬧?一面就叫小蘭把燕西、梅麗找來。梅麗一進門,金太太就笑道:「八小姐,該有你樂的了。後天咱們家裡得熱鬧一下子,你看要怎樣熱鬧才好?」

  二姨太太也是跟著梅麗一路來的,便笑道:「太太今天樂大發了。累得這個樣子,一點不覺得,這會子對孩子這樣叫起來了。」

  金太太笑道:「你也熬到今天,算添了孫子了。你就不樂嗎?陳二姐哩?來!把昨天人家送來的茶葉,新沏上一壺,請二姨太喝一杯她久不相逢的家鄉味。」

  二姨太太真不料今天有這種殊遇,太太一再客氣,還要將新得的茶葉,特意泡一壺來,讓我嘗嘗家鄉味,這實在是不常見的事。因笑道:「太太添了兩孫子,我們還沒道喜,倒先要叨擾起來。」

  金太太先笑著,有一句話不曾答應出來。梅麗笑道:「她老人家,今天真是高興了。剛才叫了我一聲八小姐,真把我愣住了。我想不出什麼事做得太貴重了,所以媽倒說著我,後來一聽,敢情是她老人家高興得這樣叫呢。」

  金太太道:「你聽聽她那話兒。憑著你親生之母當面,我沒有把你不當是肚子裡出來的一樣看待呀。我要罵你,要打你,盡可以明說,為什麼我要倒說?人家都說我有點偏心,最歡喜阿七和你呢。阿七罷了,你是另一個母親生的,我樂得人家說我偏心。」

  燕西聽見母親叫他,正同了清秋一塊兒來,剛走到門外,便接嘴道:「這話我不承認啦。」

  金太太道:「你不承認嗎?大家不但說我偏心向著你,連你的小媳婦,我都有偏愛的嫌疑哩!」

  二姨太太笑道:「沒有的話,手背也是肉,手掌也是肉,哪裡會對那個厚那個薄?」

  金太太用手點了點二姨太道:「你這話可讓我挑眼了。梅麗不是我生的,算手背算手掌呢?」

  說著將右手掌翻覆著看了幾看。二姨太笑道:「你瞧著吧,誰是手背?誰是手掌呢?其實這話,不應當那樣說呀。你想,就算我存那個心事,我只一個,太太是七個。混在一堆兒算,我有多麼合算,我們何必要分那個彼此!我一進來,太太就給我道喜,說我添了兩個孫子。要分彼此的話,我這就先沒分了。我真有那個心眼,我也只有放在心裡,不能說出來呀!而且梅麗這東西,她簡直的就不大親近我,和太太自己生的一樣。我不論背地裡當面,都是這樣說的,隨便誰都能證實的。這都是我心眼兒裡的話,我要分個彼此……」

  梅麗道:「得了得了,別說了。一說起來,你就開了話匣子。這一篇話,你先來了三個分彼此。」

  梅麗挨著金太太坐的,金太太將手舉著向她頭上虛擊了一擊,笑道:「你這孩子,真有些欺負你娘,我大耳光子打你。知道的,說你娘把你慣壞了。不知道的,還要說我教你狗仗人勢呢。」

  梅麗笑著向清秋這邊一躲,笑道:「我惹下禍了,你幫著我一點罷。」

  燕西笑道:「今天大家這一個樂勁兒,真也了不得,樂得要發狂了,連二姨媽,一個有名的吳老實,都能說起來。」

  梅麗笑著對清秋道:「你瞧,媽喜歡小孩子,喜歡到了什麼地步?要不,你趕快的……」

  清秋不等她向下說完,暗地裡握著她的手胳膊,輕輕擰了一把,對她瞟了一眼道:「你還瞎說?」

  梅麗笑著又避到燕西這邊來。燕西道:「別鬧了,別鬧了。媽不是叫我們來有話說的嗎?我還不知道是什麼事呢?」

  金太太於是把計劃著的事一說,大家都歡喜起來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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