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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七回 一客遠歸來落花早謝 合家都忭悅玉樹雙輝(2)


  那西裝少年也走近前一步,笑道:「大爺,好久不見,我聽到密斯吳說,你到上海去了。燕西今天不曾來嗎?」

  他這樣一提,鳳舉想起來了,這是燕西結婚時候作儐相的衛璧安。便笑著上前,伸手和他握了一握手,笑道:「我說是誰?原來是密斯脫衛,好極了,好極了。」

  鳳舉這幾句話,說得語無倫次,不知所云。衛璧安卻是不懂。但是藹芳當他一相見時,便猜中了他的意思,及至他說話時,臉上現出恍然大悟之色,更加明白鳳舉的來意。卻怕他儘管向下說,直道出來了,衛璧安會不好意思。便笑道:「姐夫回來了,我……」

  藹芳說到這裡,一個們字,幾乎連續著要說將出來。所幸自己發覺得快,連忙頓了一頓,然後接著道:「應該要接風的。不過上海這地方,有的是好東西,不知道給我帶了什麼來沒有?」

  鳳舉耳朵在聽藹芳說話,目光卻是在他兩人渾身上下看了一周。藹芳說完了,鳳舉還是觀察著未停。口裡隨便答應道:「要什麼東西呢?等我去買罷。」

  藹芳笑道:「姐夫,你今天在部裡喝了酒來嗎?我看你說話有點心不在焉。」

  鳳舉醒悟過來,笑道:「並不是喝醉了酒,這陳列品裡面,有一兩樣東西,給了我一點刺激。我口裡說著話,總忘不了那事。哦!你是問我在上海帶了什麼禮品沒有嗎?」

  說著,皺了一皺眉頭,歎一口氣道:「上海除了舶來品,還有什麼可買的?上一次街就是舉行一次提倡洋貨。」

  藹芳笑道:「姐夫,你不用下許多轉筆,乾脆就說沒有帶給我,豈不是好?我也不能綁票一樣的強要啊。」

  鳳舉笑道:「有是有點小東西,不過我拿不出手。哪一天有工夫,你到捨下去玩玩,讓你姐姐拿給你罷。最好是密斯脫衛也一同去,我們很歡迎的。」

  衛璧安覺得他話裡有話,只微笑了一笑,也就算了。鳳舉本想還開幾句玩笑,因會場裡其他的職員也走過來了,他們友誼是公開的,愛情卻未曾公開,不要胡亂把話說出來了。因和衛璧安握了一握手道:「今天晚了,我不參觀了,哪一天有工夫再來罷。」

  說畢,便走出會場來了。吳藹芳往常見著,總要客客氣氣在一處多說幾句話的,現在卻是默然微笑,讓鳳舉走去。

  鳳舉心裡恍然,回得家來,見了佩芳,笑道:「果然果然,你妹妹眼力不錯,找了那樣好的一個愛人。」

  佩芳笑道:「你出乎意料以外罷。你看看他們將來的結果怎麼樣?總比我們好。」

  鳳舉正有一句話要答覆佩芳,見她兩個眉頭幾乎皺到了一處,臉上的氣色就不同往常,一陣陣的變成灰白色,她雖極力地鎮靜著,似乎慢慢地要屈著腰,才覺得好過似的。因此在沙發椅子上坐了一會,又站了起來。站了起來,先靠了衣櫥站了,複又走到桌子邊倒一杯茶喝了,只喝了一口,又走到床邊去靠著。鳳舉道:「你這是怎麼了?要不是……」

  佩芳連忙站起來道:「不要瞎說,你又知道什麼?」

  鳳舉讓她將話一蓋,無甚可說的了。但是看她現在的顏色,的確有一種很重的痛苦似的。便笑道:「你也是外行,我也是外行,這可別到臨時抱佛腳,要什麼沒有什麼。寧可早一點預備,大家從容一點。」

  佩芳將一手撐著腰,一手扶了桌沿,側著身子,皺了眉道:「也許是吃壞了東西,肚子裡不受用。我為這事,看的書不少,現在還不象書上說的那種情形。快開晚飯了,這樣子,晚飯我是吃不成功的。你到外面去吃飯罷,這裡有蔣媽陪著我就行了。」

  鳳舉道:「這不是鬧著玩的,書上的話,沒有實驗過,知道准不准?你讓我去給產婆通個電話,看她怎樣說罷。」

  佩芳道:「那樣一來,你要鬧……」

  一句話不曾說完,深深地皺著眉哼了一聲。鳳舉道:「我不能不說了,不然,我負不起這一個大責任。」

  說畢,也不再徵求佩芳的同意,竟自到金太太這邊來。

  金太太正和燕西、梅麗等吃晚飯。看到鳳舉形色倉皇走了進來,就是一驚。鳳舉叫了一聲媽,又淡笑了一笑,站在屋子中間。金太太連忙放筷子碗,站將起來,望著鳳舉臉上道:「佩芳怎麼樣?」

  鳳舉微笑道:「我摸不著頭腦,你老人家去看看也好。」

  金太太用手點了他幾點道:「你這孩子,這是什麼事?你還是如此不要緊的樣子。」

  金太太一走,燕西首先亂起來,便問鳳舉道:「什麼事,是大嫂臨產了?」

  鳳舉道:「我也不知道是不是,但是我看她在屋子裡起坐不安,我怕是的,所以先來對母親說一說。」

  燕西道:「既然如此,那還有什麼疑問,一定是的了。你還不趕快打電話去請產婆。產婆不見得有汽車罷,你可以先告訴車房,留下一輛車子在家裡。」

  鳳舉道:「既是要派汽車去接她,乾脆就派汽車去得了,又何必打什麼電話?」

  在屋子裡,梅麗是個小姐,清秋是一個未開懷的青春少婦,自然也不便說什麼。他兄弟兩人,一個說得比一個緊張,鳳舉也不再考量了,就按著鈴,叫一個聽差進來,分付開一輛汽車去接產婆。這一個消息傳了出去,立刻金宅上下皆知。上房裡一些太太少奶奶小姐們,一齊都擁到佩芳屋子裡來。佩芳屋子裡坐不下,大家擠到外面屋子裡來。佩芳皺了眉道:「我叫他不要言語,你瞧他這一嚷,鬧得滿城風雨。」

  金太太走上前,握了佩芳一隻手,按了一按,閉著眼,偏了頭,凝了一凝神,又輕輕就著佩芳耳邊,輕輕的說了幾句,大家也聽不出什麼話,佩芳卻紅了臉,微搖著頭,輕輕地說了一個不字。二姨太太點了點頭道:「大概還早著啦。這裡別擁上許多人,把屋子空氣弄壞了。」

  大家聽說,正要走時,家裡老媽子提著一個大皮包,引著一個穿白衣服的矮婦人來了,那正是日本產婆。這日本產婆後面,又跟著年紀輕些的兩個女看護。大家一見產婆來了,便有個確實的消息,要走的也不走,又在這裡等著報告了。產婆進了房去,除了金太太,都擁到外面屋子來了。據產婆說,時候還早,只好在這裡等著了。鬧了一陣子,不覺夜深,佩芳在屋子裡來往徘徊,坐立彷徨,只問產婆你給我想點法子罷。

  金太太雖是多兒多女的人,看見她的樣子,似乎很不信任產婆,便出來和金銓商量。金銓終日記念著國家大政,家裡兒女小事,向來不過問的。今天晚上,卻是口裡銜著雪茄,背著兩手,到金太太屋子裡來過兩次。到了第三次頭上,金銓便先道:「太太,這不是靜候佳音的事,我看接一位大夫來瞧瞧罷。」

  金太太道:「這產婆是很有名的了,而且特意在醫院裡帶了兩個看護來。另找一個大夫來,豈不是令人下不去嗎?」

  金銓道:「那倒不要緊,還找一位日本大夫就是了。他們都是日本人,商量商量也好。可以幫產婆的忙,自然是好。不能幫她的忙,也不過花二十塊錢的醫金,很小的事情。」

  金太太點點頭,於是由金銓分付聽差打電話,請了一位叫井田的日本大夫來。而在這位大夫剛剛進門的時候,鳳舉在外面也急了,已經把一位德國大夫請了來。兩位大夫在客廳裡面卻是不期而遇。好在這些當大夫的,很明瞭闊人家治病,決不能信任一個大夫的,總要多找幾個人看看,才可以放心,因此倒也不見怪。就分作先後到佩芳屋子裡去看了看,又問產婆的話,竟是很好的現象。便對鳳舉說,並用不著吃什麼藥,也用不著施行什麼手術,只要聽產婆的話,安心待其瓜熟蒂落就是了。兩個大夫,各拿了幾十塊錢,就是說了這幾句話就走了。

  在這時,帳房賈先生,又向鳳舉建議,請了一位中醫來。這位中醫是賈先生的朋友,來了之後,聽說並不是難產,就沒有進去診脈,口說了幾個助產的單方也就走了。大家直鬧了一晚。

  鳳舉也是有點疲乏,因為產婆說,大概時候還早,就在外面燕西書房裡,和衣在沙發上躺下。及至醒來時,只見小蘭站在榻邊,笑道:「大爺,大喜啊!太太叫你瞧孩子去,挺大的個兒,又白又胖的一個小小子。」

  鳳舉揉著眼睛坐了起來,便問道:「什麼時候添的?怎麼先不來叫我一聲兒?」

  小蘭道:「添了一個多鐘頭了。有人說叫大爺來看。太太說,別叫他,他起來了,也沒有他的什麼事,讓他睡著罷。現在孩子洗好了,穿好了,再來叫你了。」

  鳳舉牽扯著衣報,一面向自己院子裡來。剛進孩子門,就聽到一陣嬰兒啼哭之聲,那聲音還是很洪亮。鳳舉走到外邊屋子裡,還不曾進去,梅麗就嚷道:「大哥,快瞧瞧你這孩子,多麼相象啊!」

  鳳舉一腳踏進屋時,卻看到金太太兩手向上托著一個絨衣包裡的小孩。梅麗拉著鳳舉上前,笑道:「你瞧你瞧,這兒子多麼象你啊!」

  鳳舉正俯了身子,看這小孩,忽聽得鶴蓀在窗子外問道:「媽還在這裡嗎?」

  金太太道:「什麼事?你忙著這個時候來找我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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