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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二回 雲破月來良人避誥 鶯嗔燕吒嬌妾屈家翁(4)


  說畢,抽身就要走。翠姨道:「別走,我有話問你。我回來的時候,你不是很生氣嗎?這會子怎麼氣就全下去了?剛才你生誰的氣?」

  金銓因翠姨叫著說話,便走了回來,站在房門口,將手上的絨巾,向沙發軟椅上一扔,淡淡地說道:「我的事,你不要管。」

  翠姨道:「誰管你的事?我回來的時候,看見這樣子,以為有什麼事得罪你呢,所以問一聲兒。你不是發我的氣,何以先見著就撅著你那幾根騷鬍子?」

  金銓道:「你難道一點子都不知道嗎?」

  翠姨道:「我不知道。知道我還問什麼?那不是廢話。」

  金銓道:「還不是為了鳳舉的事。」

  翠姨道:「鳳舉什麼事?我沒有聽見說。」

  金銓道:「你是成心給我開玩笑。這一件事,全家都知道,何以你一個人就毫無所聞?」

  翠姨道:「我是什麼地位,我不敢問你們的事。」

  金銓道:「還不是為他在外面又討了一個人?」

  翠姨道:「什麼?我沒聽見。」

  金銓道:「他在外面又討了一個人。」

  翠姨道:「又娶了一個少奶奶嗎?」

  金銓道:「可不是!這一件事,他已經辦了一個月,家裡瞞得象鐵桶一般,大家全不知道。你說可惡不可惡?」

  翠姨冷笑了一聲,說道:「你們家裡有幾個臭錢,就是這樣糟踏人家女兒。哼!這又不知是哪裡倒八百年黴的可憐蟲,又要象我這樣低眉下賤,受人家的氣了。先是說得天上有,地下無,你家如何如何的好。把人家討來了,上人說是壞了家規,老婆又要吃那種不相干的飛醋,把那個討的人,弄得進退兩難。哼!我把你們這班人看透了。就譬如你討了一個姨太太不算,又把我討了來。兒子只討一個,你就生氣。這是只許州官放火,不許百姓點燈。」

  金銓微笑道:「你這是和我拌嘴呢,還是和鳳舉出氣呢?你這樣夾槍帶棒,來上一氣,我可不知道你命意所在?」

  翠姨道:「我怎麼是夾槍帶棒?我說的還不是真話嗎?你們自己做上的不正,卻來管做下的,那怎樣能夠?設若我是鳳舉,你要問起我來,我卻這樣說,是跟父親學的,我看你怎樣說?」

  金銓笑著向沙發椅上一坐,將大腿一拍,說道:「得!你不用說,我全明白了。一定是鳳舉那東西,怕我和他為難,托你來疏通我。你又怕我的話難說,不管三七二十一,先和我開起火來。我說你不過,你就可以做好做歹,和鳳舉說情了,你說是不是?你們的心事,沒有我猜不著的。這一句話,你說,是不是猜到了你心眼裡去了?」

  翠姨在玻璃櫥裡取出一件衣服,穿了一隻衫袖,半邊衣服披在肩上,半邊衣服套在手胳膊上,站在那裡,靜靜地聽候金銓說話。金銓說完了,真把啞謎猜著,不由得一笑。說道:「我不是那個意思,你不要瞎說。鳳舉又不是我親生的兒子,為什麼我要給他說好話?」

  金銓道:「真的嗎?其實,他有這大歲數了,只要他養活得了,我管他討幾個。不過他事先一點不通知家裡,就這樣放手做去,其情可惱。不過事已如此,就是你不講情,我也沒法子,難道我還能叫他把討得了的人退回去不成?只要他婦人不說話,平安無事,也就行了。」

  翠姨將衣服穿上,用手指著金銓說道:「這可是你說的話,你的少爺,若都援例起來呢?」

  金銓道:「他們都要援例,就讓他一致援例罷。還是那句話,只要他們有那個能耐,無論怎樣,我都不管。」

  翠姨笑道:「那就好辦了。我且問你,鳳舉討的這個人,你打算怎辦呢?還是讓她老在外面住呢?還是搬了回來呢?」

  金銓道:「以我的意思而論,當然是不搬回來的好,這事我也不便出什麼主意,讓他母親出面來主持罷。」

  說到這裡,歎了一口氣道:「年輕的人糊塗。在高興頭上,愛怎樣辦,就怎樣辦。等到後來,他才會知道種種痛苦。一個男子,實在不必弄幾房家眷,還是象外國人一夫一妻的好,兩下願意,就好到頭,兩下不願意,隨時可以離婚。中國人不然,對於一個不滿意,就打算再討一個滿意的。殊不知一討了來,不滿意的更要不滿意,就是滿意的,也會連累得不滿意。譬如爛泥田裡搖樁,越搖越深,真是自己害自己。」

  翠姨笑道:「你這話是說自己嗎?」

  金銓道:「你說我是說一般人也可以,說是說我自己也可以。無奈我不會作小說,我若會作小說,我一定要作一部小說叫多妻鑒,把多妻的痛苦痛說無遺。」

  翠姨道:「你嫌多妻嗎?未必吧?為什麼今年上半年有人送一個丫頭給你,你還打算收下呢?不是我極力地反對,丫頭早就討了。」

  金銓道:「你這話根本就不對。丫頭是丫頭,姨太太是姨太太,那怎樣能混為一談?」

  翠姨將嘴一撇道:「你以為我不知道呢?其名是送你丫頭,其實是姨太太啊。」

  金銓道:「你這話有些說不過去,人家送丫頭,為什麼你定說是送姨太太呢?」

  翠姨笑道:「這全是你們做官的人玩的花樣,我有什麼不知道?因為送姨太太給人,固然是名聲不好聽,而且名正言順地送姨太太來,也怕家庭通不過。所以繞個彎子說送丫頭。等到送來之後,人是你的了,你要討作姨太太還有什麼難處嗎?」

  金銓道:「你們也是一樣地可以反對啊!」

  翠姨道:「反對雖然是可以反對,但是到了那時候,可就遲了。」

  金銓道:「得了,我不和你談這些了。我還有事呢。」

  說畢,站起身來,就打算要走。翠姨伸過手來,一把拉住,笑道:「且住,我問你一句話。鳳舉這件事你到底打算怎樣辦?」

  金銓笑道:「我曉得,他一定要送一筆厚禮來感謝你的。我給你一個實的信,你就告訴他說,是你講情已經講妥了。」

  翠姨放了手,微微一推道:「胡說!我受他什麼厚禮?老實說,我也是人家的姨太太,總會幫人家姨太太說話的。你們不是常說兔死狐悲嗎?我就是這一句話。」

  金銓道:「別嚷罷,嚷出來了,又是是非,我的事忙得很,哪有工夫給你們管這些閑帳?我要走了。」

  說畢,抽身就走開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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