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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一回 當面作醉容明施巧計 隔屏說閒話暗泄情關(2)


  於是要過酒壺去斟上一杯,舉了起來道:「新奶奶,怎麼樣?不至於不賞臉吧?」

  晚香笑道:「我的酒量淺,大家再幹一杯得了。」

  說畢,她端起來先飲。楊半山笑道:「我這位女弟子,真是機靈,她怕你們一個一個地回敬,有些受不了,倒先說幹一杯,真是有門兒。」

  說到這裡,已上了菊花鍋子。廚子擦了取燈,將鍋子正面的火酒點著,火光熊熊,向上亂吐,一股熱氣,兀自向人面亂撲。晚香喝了酒,本來也就將幾分春色送到臉上,現在爐子火光一烘,面孔上更是紅紅的。晚香拿著鳳舉的手,在臉上撫摩了一會,笑道:「你摸,我不是醉得很厲害嗎?」

  鳳舉笑道:「你太沒有出息了。喝這兩杯酒,怎麼就會醉了?」

  晚香兩隻白手互相疊著,放在桌沿上將額角枕了手背,說道:「噯呀!我的腦袋,有些發暈了,怎麼辦呢?」

  鳳舉道:「吃膩了吧?不會是頭暈。」

  晚香將一隻胳膊,閃了一閃,說道:「吃膩了頭暈,我沒有聽見說過。」

  鳳舉道:「你真是頭暈,就進去睡罷,不要吃了。」

  說著,挽了她一隻胳膊就讓她走。晚香一隻手扶了人,一隻手按了桌子,對大家笑道:「這不算是逃席吧?」

  大家礙了面子,不好說什麼。看她那樣子,也許真是頭暈,因此都不會為難。鳳舉挽著她轉過了玻璃門,晚香將手一揮,回頭一笑,輕輕地說道:「傻瓜,誰要你挽著?」

  一扭頭,帶跳帶跑,就回上房去了。

  鳳舉一看,這才知道她是搗鬼。這鬼算搗得好,連自己都不曾知道,不覺一個人好笑起來,在屋子外停了一停,忍住了笑,然後才走進屋子去。朱逸士道:「酒是喝不醉,怕是中寒。這個日子,天氣已太涼了,我看她還穿的是夾襖,只那瘦小的身兒,我都替她受不了。」

  劉寶善道:「現在太太們愛美的心思,實在太過分了。到了冬天,皮衣都不肯穿了,只是穿一件駝絨夾襖,真是單薄得可憐。今天這樣涼,新嫂子好象還穿的是一件軟葛夾襖。」

  劉蔚然笑道:「你看走了眼了。人家並不是夾襖,乃是一件單褂子呢。」

  朱逸士道:「穿一件單褂子嗎?我不相信。」

  鳳舉笑道:「是一件單褂子。不過褂子裡面,另外有一件細毛線打的小褂子,所以並不冷。」

  楊半山笑道:「他們實在也想得周到,知道穿單褂子好看,又會在單褂子裡另穿上毛線褂子。這樣一來,既好看,又不涼,實在不錯。」

  鳳舉見人家誇獎他的如夫人,不由得心裡笑將起來,端了杯子只是出神。劉寶善手裡捧著碗,將筷子敲著碗沿撲撲地響,口裡說道:「大爺,大爺,吃飯不吃飯?我們可吃完了。」

  鳳舉這才醒悟過來,找補半碗稀飯喝了。大家一散席,一陣風似的擁到上房。晚香知道他們愛鬧,假裝在裡面屋裡睡了。大家因晚香臉上曾一度發現紅暈,倒認為她是真不大舒服,因此不再請出來,各人談了一會,各自散開。只有燕西和楊半山沒走。晚香換了墨綠的海絨夾襖,一掀門簾,笑著出來了。楊半山笑道:「好孩子,你真會冤人,我這才知道你的手段哩!」

  晚香笑道:「你哪裡知道,大爺的一班朋友,都是愛鬧的。不理他們,可得罪了人。要理他們,他老是和你鬧,你簡直沒有法子對付。所以我只好假裝腦袋疼,躲開他們。反正他們天天也不能有這些人來鬧。一個兩個,我不怕,倒對付得了。」

  鳳舉笑道:「剛才躲起來,這又誇嘴了。」

  晚香說話時,就給楊半山和燕西斟了一杯茶,共圍坐在一套沙發上。晚香先對燕西笑道:「七爺,你回宅裡去的時候,可別這樣說。我原是想在外面住,總不成個規矩。等大爺在老爺太太面前疏通好了,我再回去。這個時候,你儘管來玩,回去可一字別提。我是不要緊,鬧出什麼事,不言語躲開就是了,可是大爺就夠麻煩的。」

  楊半山摸著鬍子,連連點頭道:「這話言之有理。老七,你要守秘密。鬧出風潮來,大家都不好。」

  燕西笑道:「今天是趙孟元硬拉我來的。不然,我還不知道住在哪兒呢?我的脾氣,就是不管本人分外的閒事。」

  晚香笑道:「我不是說七爺管閒事啊。就怕你一高興,順口說出來了,今天晚上在哪裡吃的晚飯。回頭你那位大嫂子聽見一問,你怎麼辦?還是說好呢,不說好呢?不說,對不住大嫂,說了對不住自己大哥。」

  燕西見她三言兩語,就猜中了本人的心事,不由得噗哧一聲就笑將起來。晚香笑道:「我這話說得挺對不是?」

  燕西笑道:「我剛才說了,是不管閒事的人,無論發生什麼事,我是不會兩面說的。」

  晚香笑道:「那就好極了。現在我是不出大門悶得慌,若是沒有事,七爺可以常來和我談談。最好能再湊上一個人,我們可以在家裡打小牌。」

  鳳舉笑道:「你倒想得周到,叫人整天陪你打小牌,別人也象你一樣,一點事沒有嗎?」

  晚香道:「我並不是說叫你整天陪我打小牌,不過沒有事就來就是了,你沒有聽清楚我的話嗎?七爺,你還是一個人來罷,別邀人來打牌了。我是剛說一句,你的大哥就不願意。若是真打起來,你哥哥非揍人不可了。」

  她說話時,兩隻胳膊撐住了沙發椅子的扶手,人坐在上面一顛一聳,兩隻高底皮鞋的後跟,一上一下,打得地板咚咚地響。燕西見她如此,活現是一個天真爛漫的人,並沒有什麼青樓習氣。若是對佩芳說了,讓她來大興問罪之師,良心上說不過去。因此把佩芳所托的話,根本推翻。還是依著大哥,給他始終保守秘密為是。這樣一來,倒很隨便地談話下去。一直談到一點鐘,才坐鳳舉的汽車回家。到了家裡,再坐一會,就快三點鐘了。

  一覺醒來,又是下午。因為金太太早先對金榮說了,七爺醒了,叫他去有話說。因此燕西一起來,金榮就說道:「七爺,你這幾天回來得太晚了,總理要你去說話哩。」

  燕西道:「是真的嗎?你又胡說。」

  金榮道:「怎麼是胡說?太太就派人來問了好幾回,問你起來了沒有?」

  燕西心裡一驚,難道是昨晚上的事犯了?這一見了父親,不定要碰怎樣一個大釘子。因道:「太太也問我來的嗎?你是怎樣對太太說的?」

  金榮道:「我沒有對太太說什麼,太太是叫人來問的。」

  燕西道:「總理在家裡沒有?」

  金榮道:「上衙門還沒有回來。」

  燕西笑道:「那倒還是我走運。讓我先進去試試看,太太就是說上一頓,也不要緊。」

  於是搶忙洗了一把臉,趕緊就向上房走。到了裡院的月亮門下,背著兩手,慢慢地在長廊下踱著緩步,口裡還不住地唱著二簧。金太太正戴了一副老花眼鏡,捧了一本大字《三國演義》,就著窗下的亮光看。見窗外人影子晃來晃去,又聽到燕西哼哼的聲音,便問道:「外面那不是老七?」

  燕西道:「是我。我要找四姐問幾個外國字呢。」

  金太太道:「你別要假惺惺了。給我滾進來,我有話問你。」

  燕西含著笑,一隻手打了簾子,一隻腳在房門裡,一隻腳在房門外,靠住門框站了。金太太把眼鏡取了下來,問道:「我問你,你這些時候,忙些什麼東西?我簡直三四天不見你的面。你就這個樣子忙,你應該趕上你的父親了,為什麼你還是一個大也掙不了?」

  燕西笑道:「你老人家真罵苦了我了。可是我天天不在書房裡看書,又說我行坐不定,沒有成人的樣子。一天到晚在書房裡坐著,又說見不著人,這不是太難嗎?」

  金太太用一個食指,對燕西點了幾點,笑道:「孩子,你在我面前,就這樣撒謊,若是你老子在面前,也能這樣說嗎?」

  燕西笑道:「並不是我撒謊,我是真正每天都有幾個鐘頭看書。」

  金太太道:「你這就自己不能圓謊了。剛才還說是一天到晚不出去,這又改為幾個鐘頭了。昨天晚上,到了一點鐘派人去叫你。你還沒有回來,你到哪裡去了?」

  燕西道:「我在劉二爺家裡。」

  金太太道:「你胡說!我叫人打電話到劉家去問,就聽說劉二爺本人不在家呢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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