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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回 勝負不分鬥牌酬密令 老少鹹集把酒鬧新居(3)


  晚香站在鳳舉坐的沙發椅邊,看看鳳舉,又看看燕西,因低下頭去,對著鳳舉輕輕說話。鳳舉笑著大聲說道:「又要說傻話了。人家是兄弟嗎,豈有不像之理?」

  晚香道:「你這話就不對,兄弟之間,也有許多相貌不相同的。」

  朱逸士將頭擺了一擺,笑道:「新大奶奶,真是不錯。過來還沒有多少日子,就會咬文嚼字,你瞧,之間二字,都用上來了,這不能不說是我們大爺教導有方啊!」

  鳳舉笑道:「這之間二字,也是很平常的,這又算什麼咬文嚼字呢?」

  朱逸士道:「這之間二字,雖然很是平常,但是歸究起來,不能不算是新大嫂子力爭上流。一斑如此,全豹可知。」

  晚香笑道:「朱先生人是極和氣的,就是這一張嘴不好,喜歡瞎說。」

  朱逸士道:「這是抬舉你的話,怎樣倒說我的不是呢?」

  晚香道:「真不早,你們大概都餓了,吃飯去罷。」

  於是鳳舉在前面引道,繞著玻璃格子的遊廊,將他們引到旁邊一個長客廳裡來。客廳外面,一道遊廊,將玻璃格扇,完全來掩護著。遊廊裡面,重重疊疊,擺下許多菊花。電燈照耀著五色紛呈,秀豔奪目。人走了進來,自有一種清淡的香味。這客廳裡,一樣都是紅木雕花的家具,隨著桌案,擺下各種菊花。中間一張大理石圓桌,上面陳設著一套博古細瓷杯碟。

  趙孟元道:「大爺對於起居飲食,是極會講究的。你瞧,這屋裡除了電燈,都是古色古香,而且電燈還用五彩紗燈罩著,也看不出是舶來品了。」

  鳳舉道:「菊花這樣東西,本來是很秀淡古雅的,這就應該配著一些幽雅的陳設,才顯得不俗。若是在花前陳設著許多洋貨,大家對著吃大菜,也不能說不行,然而好像不大相投似的。」

  朱逸士道:「這是你的心理作用。我們也在外國人家裡看見他們養菊花。那種地方洋氣沖天,好像和菊花的古雅不相合了。然而我們看那菊花,依然是好看啊!」

  劉蔚然道:「你們這種說法,簡直沒有懂得人家的意思所在。你們太粗心,走進這屋子來,也沒有留心那門上一塊橫匾嗎?」

  朱逸士和趙孟元聽了這話,果然就走門外抬頭一看。原來上面用虎皮紙裁成一張扇面式,在上面寫了三個大字」

  宜秋軒」。朱逸士道:「這也沒有什麼特別之處,與菊花陳設,有什麼關係?」

  劉蔚然道:「你再瞧旁邊那副對聯。」

  朱逸士看時,照樣的兩張虎皮紙,寫了五言聯貼在廊柱上。一邊是栽松留古秀,一邊是供菊挹清芬。拍手道:「我知道了。這副對聯,正暗藏著新嫂子的尊諱呢。怪不得這個屋子,要叫宜秋軒!」

  劉蔚然道:「這算你明白了。你想,一副小對聯,還要和夫人發生些關係。那麼,這屋子裡陳設,固然不可繁華,而且也不宜帶了洋氣。」

  晚香聽他們說,只是微笑,等說完了,這才說道:「大爺是無事忙,他哪有工夫弄這些不要緊的東西?這也是前天來的那個楊老先生,他說,這屋子應該貼上一副對聯,馬上叫人買了紙來,還要我親自研一硯臺墨。硯臺又大,水又多,研了半天,研得我兩手又酸又痛。他高高興興讓大爺牽著紙,站著寫。一直等墨幹了,我們貼上去了,他才肯走。他寫的時候,還是一個字兒一個字兒念給我聽,好像很得意。這一位老人家,我真讓他膩得可以的。」

  朱逸士道:「哪裡有這樣一位楊老先生?」

  鳳舉道:「還有誰呢?就是楊半山。他弄了許多掛名差事,終日無事,只是評章風月,陶情詩酒,消磨他的歲月。無事生非他還要找些事情做,何況是有題目可想呢?他也是說這地方很好,要我請他吃一回菊花鍋子,我說時間尚早,這才把他推開了。」

  燕西道:「那是推不開的,他不要人請則已,若是要人請他,就不知道什麼叫做客氣了。」

  劉蔚然道:「這老頭兒很有趣,何不就借今天晚上這一席酒,請他來吃一餐?就是大爺也算順便作了一個人情。」

  鳳舉一想,這話也對,就叫聽差打電話去問楊老先生在家沒有,那裡答應在家,鳳舉就親自去接電話,催他過來。

  那楊半山因為晚上在家,極是無聊,捧了一本唐詩,在燈下消遣,現在接到電話,有酒可喝,自然是極端願意。馬上坐了自己的馬車,向鳳舉小公館而來。到了鳳舉家時,這裡大家入席已久。大家因都是極熟的人,圍住了一張小圓桌,不分賓主地胡亂坐下,唯是空了正面一個位子給楊半山。楊半山還未進門,在玻璃門外,就連連嚷道:「不用提,後來居上,後來居上。」

  他一走進門,大家都站起來。看他穿一件古銅色團花夾袍,外罩棗紅對襟坎肩。這個日子雖未到冬天,他已戴上一頂瓜皮小帽,有一個小紅帽頂兒。最奇怪的,他手上還執著湘妃竹的加大摺扇,嘴上稀稀的幾根蒼白鬍子,倒梳得清清楚楚。劉蔚然笑道:「久不見楊半老,現在越發態度瀟灑,老當益壯了。」

  楊半山將摺扇輕輕打開,搖了兩下,笑道:「緩帶輕裘羊叔子,綸巾羽扇武鄉侯。」

  燕西笑道:「楊半老的詩興,實在比誰也足。我早就要找個機會,和你去談一談,總是不能夠。」

  一面說著,一面給他讓座。楊半山毫不客氣的,就坐在首席。他旁邊還有一個空位,將手上的摺扇,敲著坐椅道:「老七,這兒來坐,這兒來坐。」

  燕西聽說,真個坐過來。楊半山拍著他的肩膀道:「你今年多大年紀了?」

  燕西笑道:「十八歲。」

  楊半山道:「好啊,這真是現在人所謂的黃金時代啊。你定了親事沒有?」

  燕西笑道:「怎麼樣?楊半老問我這句話,想喝我的冬瓜湯嗎?」

  楊半山道:「你這話,說得就該打。你們這班新人物,趕上了改良的年頭兒了,正好幹那才子佳人的韻事,自己去找佳偶。而且現在是光明正大自訂終身,用不著半夜三更上後花園了。你說要我作媒,豈不是冤我老頭子?」

  燕西笑道:「那也不然,喝冬瓜湯,不一定是舊式的媒人。就是新式結婚的介紹人,也可以算是喝冬瓜湯。」

  楊半山左手一把摸著鬍子,將頭點了兩點道:「這話倒也持之成理。你若真是有這個意思,我倒可以給你介紹一個。」

  燕西一面聽他說話,一面伸手去拿了酒壺來,向老頭子的酒杯裡,就冷不防斟上一杯酒,笑道:「我先給你斟上一杯做定錢,將來事情成了,再謝媒罷。」

  楊半山道:「得!我先收下你這定錢。」

  端起杯子,咕嘟一聲,把酒一口喝幹了,對著滿桌人照了一照杯。晚香和鳳舉坐在主席,面前還有一把酒壺。晚香拿酒壺站了起來,對楊半山微微一笑道:「老先生,我敬你一杯。」

  楊半山左手按了酒杯,右手拿了摺扇,在桌一敲,伸著頭笑道:「新奶奶敬我一杯,這是得喝的,但是主不請,客不飲呢。」

  晚香笑道:「我是不大會喝酒。但是老先生要我陪一杯,我就陪一杯。」

  說時,將自己面前的酒杯,滿滿斟上了一杯。鳳舉一順手就把她的酒杯按住。笑道:「你又要作怪。回頭灌醉了,又要鬧得不成樣子。我看你還是安靜一點兒的好。」

  楊半山道:「豈有此理!哪有主人翁敬客,旁人從中攔阻之理?」

  鳳舉笑道:「不是我不讓她喝酒,因為她一點酒量沒有,喝下去就要鬧的。所以我不敢讓她放肆。若是半老非陪不可,我代陪一盅如何?」

  楊半山道:「不成,她是她的,你是你的。你把酒喝到口裡,不會到她肚子裡去。」

  鳳舉笑道:「半老,你不是她的先生嗎?哪有個先生要灌女弟子喝酒之理?」

  楊半山撫摸著鬍子笑道:「不錯,我是有此一說,但是你賢夫婦,並沒有承認。」

  鳳舉道:「不是不承認,因為楊半老是一位大文學家,把一位認識不了三個大字的女子,拜在門牆,豈不是壞先生的名譽?而且楊半老連這種弟子也收,豈不成了教蒙館的先生,連三字經,百家姓,都要教起來了?」

  楊半山笑道:「我的門生多著呢!若是一個一個都要我親自去教他,那會把我累死了。我的意思只不過要有一個名義,能不以無關係的人待我,那就行了。」

  晚香在他討論之際,已經捧著壺離開了席,走到楊半山面前笑道:「得啦!我不敢把先生當平常人看待。這兒給你敬酒來了。」

  楊半山唱著昆曲的道白說:「酒是先生饌,女為君子儒。女學生,我生受你了。」

  大家一聽,哈哈大笑。鳳舉道:「半老,這是說不得的話啊。」

  大家以為鳳舉不喜歡楊半山開玩笑,都愣住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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