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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五回 佳節動襟懷補遊郊外 秋光撲眉宇更入山中(3)


  燕西道:「然而我所說的行樂,並不是吃喝嫖賭穿,你為什麼說我也是墮落呢?」

  清秋低了頭,半天不作聲。燕西道:「我覺你是中了舊書的毒,有些地方,你簡直是自己拘束自己,自尋苦惱。」

  清秋笑道:「你這是無理取鬧了。為這個事,怎樣能牽扯到讀舊書上去?」

  燕西道:「我覺得你那樣遵守周公孔子之禮,我有些不同意。對於一般社交上,你要那樣,我還贊成。但是對我,也是這君子人也似的,倒有些酸溜溜。」

  清秋默然了一晌,慢慢地說道:「並不是我酸溜溜。你想,日子正長,我們何必……」

  說到這裡,便停頓了。燕西笑道:「隨便怎樣,你是說不出一個理由來。走罷,我們在這山路上散散步罷。有話走著說,那更是有趣。」

  燕西也不問清秋是否同意,拿了她的花傘,向上撐開,笑道:「走!走!」

  清秋牽著衣襟,站了起來,笑道:「其實,坐坐也就行了,何必走?我有些怕累。」

  燕西舉了傘,給清秋擋住陽光,左手攙住她一隻胳膊,笑道:「怕累?我攙著你得了。」

  於是二人並肩在一把花傘之下,穿過那小花圃,慢慢地走著,行上山腳的一條小路。

  這時候,雖然遍地秋風,滿林黃葉,但是山裡長的那野花,黃的紫的,開著那一球一球的小朵兒,也幽媚動人。草裡的小蚱蜢兒,小黃蝴蝶兒,迎著風勢,在日光裡亂飛。仿佛之中,這草叢裡有一種清芬之氣。清秋道:「你聞聞,這種香味,有多麼好?在城裡蓋園子,無論蓋得怎麼好,這樣天然的景象,是沒有法子可以得到的。你府上什麼都有,怎樣不在西山蓋一所別墅?」

  燕西道:「怎樣沒有?不過現在送給人了。」

  清秋道:「為什麼蓋屋子,倒讓給別人?」

  燕西笑道:「我要說出來,你又要罵資產階級了。」

  清秋笑道:「你倒好像是我罵怕了,一討論什麼問題,總要先封我一句門。」

  燕西笑道:「不是你罵怕了,我是很以出於資產階級自愧。」

  清秋道:「不要說這個題外的問題,你還是說何以把別墅送了人罷。」

  燕西道:「就在這山裡頭,我們原蓋了一所別墅,屋子雖不多,也有二十多間,一個院子還帶一個花圃。在這山上,不算小了。可是這樣一來,花費就大了,要用兩個廚子,兩個聽差,一個花兒匠。屋子裡東西,而且時常損壞,總要添補。」

  清秋道:「那也是自然之理,算什麼耗費?」

  燕西道:「你不知道,從前沒有蓋別墅的時候,你也說要上山來住些時候,我也說要上山來住些時候,後來真有別墅了,大家各住了兩天,都覺得悶得慌,不再來了。就是偶然到西山來一次,也只到山腳下西山飯店為止,就不願意再上山了。因此,那座別墅放在山頭上,就讓幾個底下人,在那裡大享其福。一個月雖然不過百十塊錢,三年下來簡直就可驚,一過三年,都是這樣。後來家母想起來了,說我們這事,未免太傻,不如把幾個底下人叫他回城,把門鎖起來。但是這又有問題,沒有人管理,花木是要死乾淨,就是屋子,也容易損壞,不到一年,這屋子就要倒了。於是就有人說,把這屋子賣了。不過賣屋子是和體面有關係的事,若是人家誤會了,說是金家要賣產業了,豈不是笑話。所以非常為難,留是留不得,賣又賣不了。後來有一個美國人,和家父交情很好,家父樂得作個人情,把那別墅讓給他住了。」

  清秋道:「這美國人,倒是子產之魚,得其所哉了。但是他也不能天天住在這山上吧?」

  燕西道:「他倒是很有准的,每逢星期六上山,逢星期一下山。他倒也不肯白住,每年總送一點東西給我們。就是房子壞了,也歸他修補。」

  清秋道:「這樣說來,這屋子不也像租界一般,暫時歸美國人管。論起產業,還是你金府上的。」

  燕西說:「那是自然。」

  清秋道:「若是要收回來呢,費事不費事?」

  燕西道:「總不至於費事吧?」

  清秋道:「若是如此,我就主張收回來。」

  燕西笑道:「為什麼收回來?你願住在山上嗎?」

  清秋默然不作聲,只是向前走去。燕西笑道:「今天是禮拜,美國人一定在山上的,我們去拜訪他,引你看一看房子,你看好不好?」

  清秋將手錶一看,不過是一點鐘,問道:「路遠不遠?下山不會晚嗎?」

  燕西道:「山下有的是轎子,我們坐轎子去得了。」

  清秋見路邊松樹底下有一塊圓石頭,隨身就坐在石頭上,因點著指頭算了一算,笑道:「一來一去,至少也得三個鐘頭,下得山來,就是四點鐘了。」

  燕西道:「就是四點鐘回家,來得及呀。」

  說著,他也挨身在石頭上坐下。

  這個地方,是一條小路,並沒有人來往,只有風吹著樹葉子的聲音,像下猛雨一樣,沙沙地一陣一陣過去。腳下的草被風吹著,也像水上的浪紋,一層一層地向下風倒著。清秋看著,未免出了神。燕西見她一隻手撐在石頭上,用手一摸,卻是冰涼。便用手握住,笑道:「不要發愣了,坐轎子上山去罷。」

  清秋回頭一笑。燕西道:「天氣還不十分涼,我走得十分發熱,你怎樣手是冰涼的?」

  清秋道:「人家扶了石頭,讓石頭冰著的,並不是身上發涼。」

  燕西握住她的手,見她的胳膊又白嫩,戴上一隻細鎖鏈翡翠片的軟金鐲的,別有風致。便笑道:「這金鐲你倒戴得很合適。你從前就不喜歡什麼金的玉的,我很反對。我以為這些金玉的東西,在俗人身上,增長俗氣,在美人身上,就會添出不少的美麗來。人生在世,無論是男是女,誰不愛好?你瞧,那萬牲園的孔雀,看見人穿了綢緞,它還要開屏呢。你從前反對美麗的辦法,我覺不對。」

  清秋道:「提到這一副金鐲,我是謝謝你。但我在母親面前還不敢說是真的,不過說是假的罷了。所以我為這個,我非和你出門我是不戴的。我雖不是俗人,你恭維我的美人兩個字,我也不敢拜領。不過蒙你的盛情,送了我,是希望我戴的。你願意這樣辦,我就這樣辦。」

  燕西笑道:「不敢當,不敢當!你這話的意思,就是士為知己者死……」

  清秋道:「這有什麼不能說的?你不是說我女為悅己者容嗎?其實,這也不算侮辱女性,就算是侮辱女性,我看很平等。天下也不知多少男子,為悅己者容哩。你是交際很廣的了,你去見女朋友的時候,不刮臉,不理髮,不穿得很好的去嗎?這猶小焉者也,今古男子,為了女子犧牲性命財產的,多著呢。我以為那個士字,改一個男字,比較地妥當些。」

  燕西笑道:「這一改,我倒沒有什麼不同意。就是你說我交際很廣,我不能服你這句話。」

  清秋笑道:「你所認識的女朋友,有小姐、有女學生、有戲子,還有交際明星,豈不是交際很廣?」

  燕西道:「這是哪裡來的謠言?全沒有這回事。」

  清秋笑道:「管他有沒有,大家心裡明白就是了。」

  燕西道:「不要說了,我們上山去逛罷。」

  說畢,跑下山來,對茶房招了一招手。茶房過來,燕西道:「你給我雇兩乘小轎,到山上金家花園。」

  茶房道:「是來回的嗎?」

  燕西聽了,躊躇了一會子,說道:「就雇來回的罷,回頭再說得了。」

  茶房雇轎子,是有好處的,連忙雇就了抬到山腳下。清秋因一人坐在那裡,也就一步一步地向山下走來。一看那轎子,先不由笑起來。原來是兩根轎杠,抬著一把小籐椅。椅子上有幾根小竹竿,撐著一個小藍布棚兒。椅子底下,吊下一塊小木板,繩子拴在轎杠上,看那樣子,就是踏腳的。清秋笑道:「就是這樣子的嗎?坐上去,要掉下來的。」

  轎夫都說道:「很是穩當的,一點兒也不要緊。小姐,你坐上去,試試看,准沒有錯。」

  燕西聽他這樣說,先就坐上轎子去,對轎夫道:「你抬起來試試。」

  兩個轎夫聽說,果然抬著轎子顛了一顛,燕西兩隻腳踏著板子,伸了一伸。對清秋招了招手道:「你坐上罷。很穩當的,而且很舒服。」

  清秋用手指點著燕西笑道:「摔下來,你得保我的險。」

  燕西道:「坐上罷,我保你的險,准沒有錯。」

  清秋因為他已坐上,也只好坐了上去。兩乘轎子沿著山邊小徑,一路上去。這一去,在他倆愛情史上,卻占了重要之一頁,與平常人遊山,卻是不同的哩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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