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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六回 山館留賓歸途行不得 月窗尋夢旅舍夜如何(1)


  他們坐著轎子上山,約摸有半裡之遙,到了一個山坡前。坡的三面,綠樹叢生,枝葉交加,遮得如綠牆一般,一點也不漏縫。靠山徑的這面,有兩三尺來寬沒有樹木,山徑就由這裡直鑽進去。到了裡面,轎子便歇在一片草地上。這山坡是坐西北,斜向東南,正傍著一個小山峰。燕西吩咐轎子就在這裡等,扶著清秋上了幾層石階,穿過一道小柏枝短籬,一拐向東,有一片小花圃。如鳳尾草、雞冠花、紅桂、紫薇之類,都開得很好。

  花圃下臨懸崖,圍著很高的欄杆。有一座青松架,還有一個小茅亭。正面是一個洋月臺門,兩扇綠油油的鐵紗門,向外關著。月臺是半邊八字亭子,一列四根石柱,上面牽著密密層層的爬山虎綠藤。月臺門下,有一副石桌凳,桌上擺著幾盆早菊、秋海棠之類,非常雅致。花圃向下一望,近是山岡,遠是一片平原。平原中煙霧沉沉裡有幾個高樓和高塔的影子,那就是北京城了。

  清秋一見大喜,連說好地方。燕西道:「自然是好地方,當年我們在這裡蓋房子的時候,就費了一番心血,去找地點。既然找得,當然地點不壞了。」

  正說著話,一隻小哈巴狗,由樹腳下鑽了出來,一枝箭似的帶喊帶跑,躥了過來。清秋兩隻手一揚,哎喲了一聲,連忙藏在燕西身後。燕西頓著腳,正要喝著那狗,上面的綠紗門就開了,出來一個短裝人,把狗喝住。燕西笑道:「一說起男女問題來,你總不承認女子是個弱者。不說別的,你僅僅遇到一隻小哈巴狗兒,還要我做保護者,何況其他呢?」

  他倆正在說笑話,那個短衣人已經走上前來,給燕西請了一個安,笑道:「呵!是七爺來了。你好?」

  燕西一看,是從前看園子的小李,因點了點頭道:「你倒接了下手,還在這裡幹嗎?」

  小李道:「你是不管閒事,一點不知道。這兒麻先生說,沒有熟人不成,給咱們總理去信,要借兩個人用用,總理就著我和老王來了。老王幹了半年下山去了,現在就剩我一個人。」

  他說這話時,眼睛可就瞟著清秋。見她和燕西並肩而立,滿臉的笑容,料定了這是少奶奶。便對燕西笑道:「你大喜的日子,我一點也不知道。」

  說著,走上前一步,又給清秋請了一個安。清秋也只好點了點頭,明知道他是誤會了,又不好否認。而且他雖誤會,也不過是一部分誤會,不是全部誤會,似乎也不必否認。小李道:「麻先生和太太都在這兒,我給你去回一聲兒。」

  燕西道:「你不要多說話,你就說,我們來逛山,順道來看房子的。」

  小李答應去了,燕西便和清秋在茅亭裡坐著。不多一會兒的工夫,那位美國人麻克蘭和他的太太,一塊出來,一直迎上這邊的茅亭。燕西走上前,兩個人笑著握了手。麻克蘭操著很熟的京調道:「歡迎歡迎。」

  於是彼此介紹麻太太、清秋大家見面。麻氏夫婦在前引導,將他們倆引到屋子裡去。清秋一進門,見迎面一層臺階上,是半中半西三面環抱的屋子,牆上都爬滿了藤蘿。那臺階兩邊的石壁,長滿了青苔,綠茸茸的,直有半寸來厚。清秋輕輕地說道:「別說林泉之樂了,就是這種藤蘿青苔都也顯得乾淨清幽,這種地方我實在是愛它。」

  燕西點首微笑。走上臺階,這裡是個小院子,三方都有走廊環抱著,沿著欄杆下石頭縫裡,栽些虎耳草,大葉秋海棠,也幽媚動人。到了這裡,不是直上了,卻由走廊之旁,開個海棠葉石門。門裡斜著有一道石廊,由這石廊轉去,另是一個院子。靠院子北,有一座小樓房,麻氏夫婦,便請他們在樓下客廳裡坐。

  清秋一進門,倒出於意料以外,裡面一樣舶來品也沒有,全是紫檀木器、中國的古董字畫。麻克蘭雖是常到燕西家裡去,但是他只和金銓有交情。他怎樣一個大家庭,家庭裡有些什麼人,當然無從知曉。就是燕西兄弟,他也不過偶然會過一二面,誰是老大,誰是老二,他也分不清楚。他因為小李報告,說是金總理的少爺和少奶奶來了,他就認為是世交朋友,出來歡迎。一來這屋子是金家的,人家還是主人,當然更對他客氣。二來外國人是尊重女權的,對女子不得薄待。若是美麗一點的女子,無論老少,更要殷勤些。麻克蘭和他夫人一商量,就對燕西說,要請他在山上吃便飯,以表示歡迎。

  那麻太太雖是中國話不大流利,但是慢慢地說,也還可以。和清秋一談,見她是個受了教育的好少女,也很歡喜,非留她吃飯不可。燕西本就覺得人家盛情難卻,可是怕清秋不同意。現在偷眼看清秋的樣子,被麻太太糾纏著,也像不好言辭。因就笑著說道:「那是很願意的,可是怕時間耽誤多了,趕不進城。」

  麻克蘭笑道:「不要緊的,我這兒有好幾副床鋪,是讓逛山的朋友來住的。金先生趕不進城,就在山上住了,我們明天一路下山。若是嫌不好,山下還有旅館,可以住下。」

  燕西笑道:「不必不必!麻先生若留我們吃飯,就早一點,我也用不著客氣了。」

  麻克蘭點頭笑道:「那倒可以,我就吩咐他們去辦。」

  清秋聽到麻克蘭那樣說,心裡就是一陣亂跳,臉上也不由得微微地起了一層紅暈。不住地偷看燕西的臉色,看他說些什麼。後來見燕西不肯答應,也覺他是個解人。心裡想著,最好是不吃飯。因為麻克蘭說了,吩咐廚子就辦,那倒也罷了。但山上辦東西,無論預備得怎樣齊備,究竟不及城裡那樣便當。

  麻克蘭又是加倍客氣,按著中國人的習慣,先叫他們預備茶。原來他們除了早茶吃點心而外,平常是不大喝茶的,廚房裡簡直也不預備開水。這會子臨時叫進茶,又要預備餅乾點心,又要預備開水,這已經耽擱了半點鐘。麻克蘭為讓來賓賞觀風景起見,將他們請到平臺上來坐。石凳上鋪了氈毯,然後坐下,茶壺點心,卻由聽差一齊搬到石桌上來。這裡近觀遠瞰,是人前環翠,腳下生雲,這個日子,又是天高氣清,真是馳目騁懷。

  這位麻克蘭先生,在中國多年,現時還在大學院裡當一個教務長,他和中國少年男女,是接近的日子極多,稍微時髦一點少年人的脾氣,他完全知道。所以這一和清秋、燕西說話,談得很入港。每每說一句似懂不懂的中國話,就會引得人發笑。談話的時間是最容易混過去的,不知不覺,又過去了一個多鐘頭。那個時候,太陽偏到西邊,山頂上這半邊山光全是陰暗的。沿山一帶,那些蒼松翠柏,發出一種幽暗之色,另有一種景象。山下一帶平原,陽光斜照著地下的塵土,向上蒸騰,平地一層卻是霧氣騰騰的。

  燕西看見,對清秋道:「這斜陽暮景,實在要到這種高山向平原望去,才看得出來。我覺得這種景致,多看幾回,也可以讓人胸襟開闊。」

  清秋輕輕說著笑道:「這是心理作用吧?這時候你看到了山野風景,你就覺得山野風景好。若到了城裡酒綠燈紅的場中,又覺得那裡快樂逍遙,把這裡清涼景況忘記了。」

  那麻克蘭先生倒也略懂她所說的幾句話,微笑道:「風景的確是和人的心境互相感應的。我在這山上,每在夜裡,那月亮下面,照著山的影子,很是仿佛,四圍都是風吹著樹聲,好像另外是個世界。我的心裡,不能不另有一種印象。金先生你不能不在山上看一看月色。」

  他說話的時候,聲音極是遲慢,說一句,半晌才接上一句,一面說,一面手上帶比著勢子,好像說得極是沉著。燕西笑道:「果然如此,倒是非在山上賞鑒一回不可,哪一天月亮好的時候,我一定來試試看。」

  麻克蘭道:「剛過去中秋兩天,今夜的月亮,就好。何不今天就在這裡住下?」

  清秋逼得不能不說了,紅著臉笑道:「我們明天一早就要上課呢,回去就來不及了。」

  燕西道:「是的,而且我們出城,沒有對家父說的,是不敢隔夜回家的。」

  麻克蘭知道中國人的規矩,凡是上等人家,都要講個禮節。禮節之中,尤其是這一個孝字。燕西一提到要稟明父親,知道就是不可勉強的事情。笑道:「好吧!若是金先生下次要來,請你先通知我一聲,我是禮拜六必然上山的。要來的話,我們就可以一同坐車子出城來。」

  燕西笑道:「那怕今年年內沒有這個機會了。現在天氣很涼,再過去一個月,北風一吹,山上也許就要下雪。」

  麻克蘭笑道:「那何至於。但是在這要晚的天色裡,風景也就不壞,我們可以在這山後小亭裡去看看,那裡很好。」

  清秋道:「不去吧?天色不早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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