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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五回 佳節動襟懷補遊郊外 秋光撲眉宇更入山中(2)


  到了十一點鐘,燕西那邊派人來對韓媽說,汽車已經預備好了。清秋聽說,就向這邊來,走到大門口,大小汽車夫都已上車。燕西坐在車裡,見她來了,又點頭,又招呼,連連笑道:「上來上來。」

  燕西將車門打開,讓清秋上車。清秋一坐下,喇叭嗚的一聲,車子就開走了。燕西問道:「伯母現在真開放了,男女的界限,看得很淡了。」

  清秋抿嘴笑道:「那也除非是你這樣,對於別的人是辦不到的。但是公開地說和你出來玩,我還怕碰釘子,我只是說借你的車子用一用。」

  燕西笑道:「這話有些勉強,你又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,借我的車子上哪兒去呢?」

  清秋道:「這也無非是掩耳盜鈴,她又何嘗不知道我們是一路出去玩呢?」

  燕西道:「老伯母倒是一個慈祥愷悌的人,和我的母親差不多。我的母親,人真和善,將來你就可證明這話了。」

  清秋聽他說到這裡,就默然不語,只是向車窗子外面看去。燕西笑著拉了她的手道:「你怎不言語?」

  清秋皺眉道:「你不要提這個罷,你一提這,我滿肚子都是心事。」

  燕西道:「有什麼心事?」

  清秋對前面車夫座上了一嘴,沒有作聲。燕西會意,也就不說什麼。車子出了西直門,只見遠遠近近,那些莊稼地已經將高粱麥子都割去,一片平原,其中夾些半青半黃的樹木,空氣非常清爽。汽車走得很快,風由當面吹來,人聞到鼻子裡去,精神很是爽快。清秋笑道:「好些日子沒到城外來,突然出城,非常有趣。」

  燕西道:「我老早就要你出城來玩,你總不肯來,現在你也說痛快了。以後我想若是沒事,我們就坐車子到西山來談談,豈不痛快?」

  清秋道:「一逛西山就是一天,老是來逛,我不要上學了嗎?」

  燕西道:「我們就擇定禮拜日來得了。每個禮拜來一次,你看好不好?」

  清秋笑道:「你做事就是這樣躐等。第一次來逛,還在路上,這又談到以後的事了。」

  燕西道:「我並不是躐等。我是想到哪裡,就是說到哪裡。」

  清秋道:「唯其如此,你說到哪裡,也就忘到哪裡了。你說是不是?」

  燕西笑道:「你這話有根據嗎?」

  這時候,車子已經到了玉泉山。清秋目視窗外山頂上的一列古屋,幾層小塔,越來越迎上前來,正出了神,燕西問她的話,她卻沒有留神。燕西又以為是自己的話或者逼得太緊了,她說不出所以然。因此,也就不願向下再說。

  車子到了八大處,停在山腳下一片空場上。燕西走下車,清秋下來,就一把攙著。這裡便是西山旅館的門外。那門外露臺下,許多茶座都坐滿了人,有一大半卻是外國人。雖然其中還有一二處空座,清秋嫌是外國人當中,不願坐下,只管上前走。走過這裡,有一片空地,有兩個空座,正在那個小花圃後面,望著上碧摩崖的山脈迎面而去。清秋笑道:「就是這裡好。」

  燕西道:「你總是這樣,要到這人不到的地方。坐在這裡,要個茶水,要個點心,也不方便。」

  清秋隨身向一張籐椅上一坐,笑道:「你是來看山的呢?還是來喝茶吃點心的呢?要為吃點心而來,我就不說了。若是說看山,總以這兒的地方算好吧?」

  燕西道:「我是無可無不可。你既然說這裡好,我就在這裡坐下,這也就算很肯聽話的了。」

  說時,躺在籐椅上兩腳一伸,說道:「好空氣,舒服!」

  清秋笑道:「這是闊人說的話。你看山腳下那些抬轎的,三百六十天,天天在這裡坐著,也不見得他說一句舒服。他們是不在乎空氣好不好,若是能到你們廚房裡去,聞著一陣肉香,恐怕他們才說是舒服呢。那些地方是你們所不肯到的地方吧?」

  燕西笑道:「你很反對資產階級呢。這樣說,我找個小事混混,我們一塊去過清苦的平民日子,好不好?」

  清秋抿嘴一笑,什麼也不說。手捏著一塊花綢手絹子,托著左腮,對著山色出神。燕西也順著她的眼光看去,只見山上的高低松樹,綠色格外蒼老了。樹中所夾雜的各種果樹,葉子都有一半焦黃,風吹著樹葉,沙沙地響起來。那風吹過去,刮著那些黃葉,飄飄泊泊,一陣一陣,四處飛舞。山上的草,這個日子,都長得有二三尺長。草叢裡長的那小樹,剛剛過草頂,越是黃得多。就是那些草,也就東倒西歪,黃綠相間。陽光射著,便覺得一帶山色,黃的成分比綠的成分居多。

  燕西笑道:「秋天景致真也是極有風趣。可是今年的秋色,比去年的秋色,來得更快,那是怎麼一回事?」

  清秋先還是一面出神,一面聽他說話,後來不覺撲哧一笑。燕西道:「你笑什麼?」

  清秋笑道:「你是剛才在老師面前學了手藝去,馬上就要在老師面前賣弄。」

  燕西道:「這是什麼話?」

  清秋道:「上次我不和你說了嗎?秋風先瘦異鄉人。你說今年秋天來得更快,分明是在這句詩上套下來的。」

  燕西笑道:「怪不得人家說我有了個新老師,學問進步多了,所以現在說話,很是文雅。難道我從前在老師面前沒有領教以前,連話都不會說嗎?」

  清秋怕他誤會了,連忙笑道:「你發什麼急呢?那句詩,也不是我作的。不但你沒有套他的話,就是套他的話,也是學古人的話,與我什麼相干?我不過捉著一個空子,說一句笑話罷了,你怎麼左一句老師,右一句老師叫起來?讓人家聽了,什麼意思?」

  這西山飯店裡的茶房,是認得燕西的,便不用燕西吩咐,早是沏了一壺紅茶,盛了兩碟點心,一路送來了,放在桌上。清秋見紅茶來了,就斟了一杯,送到燕西面前,微微笑道:「別生氣,請喝茶。」

  燕西見她這種情形,大有賠罪的意味,心裡更是不安,笑道:「這是什麼意思?我是笑話,你倒認真嗎?」

  清秋道:「什麼認真?我給你斟上一杯茶,無非是客氣,難道還有什麼惡意?」

  燕西站起來,不作聲,也給清秋斟上一杯茶,笑道:「來而不往非禮也!」

  清秋不便拒絕,只好站起來笑道:「謝謝。」

  燕西不往下追究,清秋更是不願意追究。因此,兩人對了笑一笑,把這事就揭了過去了。清秋望著山上的黃葉,笑道:「你看這樣深的秋色,像圖畫一般,有多麼好!我要是一個畫家,一定要把它畫將下來。」

  燕西道:「現在我兩人都不是畫家,那怎麼辦呢?」

  清秋道:「可以作……」

  到這裡,忽然想起剛才一樁公案,連忙把這句話縮了轉去。燕西說話,向來是不留意的。因就笑道:「要我作詩嗎?那簡直是讓我受罪。」

  清秋笑道:「你這幾個月,詩才大有進步,怎麼說作詩是受罪?」

  燕西笑道:「我又不敢班門弄斧,你怎麼知道我的詩才大有進步了?」

  清秋道:「我聽到我舅舅說起你的詩,總是誇獎得了不得。我是想請教,又沒有機會。」

  燕西笑道:「今天在這兒,就是考我的機會嗎?」

  清秋道:「你不要說這樣的俏皮話,成不成?」

  燕西道:「不是俏皮話,我是真心話。無論如何,我的學問,不能如你。這一點,我還沒有自知之明嗎?而且我還存了一個心事,我們早早結合,以後我就可以跟著你補習補習一點國文。」

  清秋豎起一個食指,耙著臉道:「一個男子漢,說出這種話,豈不害臊?」

  燕西笑道:「在你面前說軟話,也不算害臊。我不說,我的學問就會高似你嗎?」

  清秋道:「人家男子漢,以不能勝過婦女為恥,你倒甘心退讓。」

  燕西道:「這也不是自我作古。人家不是早已說過,拜倒石榴裙下嗎?我也是拜倒石榴裙下一分子了。」

  清秋隨手掏了塊餅乾,一隻手撐了頭,一隻手送到嘴裡,慢慢咀嚼,眼睛還是看著滿山的黃葉。

  這個時候,西風停止了,那深草裡的蟲聲,卻是唧唧喳喳地又起又落,聽了讓人心裡起了一種異樣的感觸。他們坐的這前面,正是一株洋槐樹。天氣冷了,這樹就枯黃了不少的樹葉。忽然之間,有一陣稀微的西風,把樹上的枯黃葉子,吹落了一兩片,在半空中只管打回旋,一直吹落到他們吃茶的桌上來。清秋用手捉了一片葉子,舉到眼面前一看,笑道:「秋氣真是深了,樹葉黃到這種樣子,若是再過十天半月,樹葉一落空,就更顯得淒涼慘淡了。人生的光景,也是這樣容易過。」

  燕西笑道:「唯其如此,所以我說少年人應該及時行樂。但是你對於我這話,總不大同意,以為行樂是人生墮落的行為。」

  清秋笑道:「你所說的行樂,是和別人不同的。我們所認為行樂,看花賞月,遊山玩水,這都是行樂。你所說的行樂,是越熱鬧越好,嫖賭吃喝穿,門門都到。這裡說是行樂,豈不讓天下人群趨於下流一途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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