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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三回 芳影突生疑細君興妒 閑身頻作樂公子呼窮(1)


  佩芳因鳳舉一夜未歸,正自惦記著,聽到李媽說他睡在外面,連忙走出來看。一面說:「也不知道他昨晚上在哪裡來?就會躺在這個地方,這要一招涼風又要生病。」

  說時,便用手來推鳳舉,說道:「進去睡罷,怎麼就在這裡躺下了哩?」

  鳳舉把手一撥,扭著身子道:「不要鬧,我要睡。」

  佩芳道:「你瞧,他倒睡糊塗了。」

  又搖著吊床道:「你還不進去,一會太陽就要曬過來了。」

  鳳舉又扭著身子道:「咳!不要鬧。」

  正在他這翻身的時候,他那件西裝衣袋裡,有一塊灰色的東西伸出一個犄角來。佩芳隨手一掏,抽了出來,卻是一張相片。原來整夜不歸,身上會揣著這樣的東西,真是出於意料以外。晚香年紀本輕,這張相片,又照得格外清楚,因此顯得很好看。佩芳不見則已,一看之後,心裡未免撲通一跳。對著那張相片,呆呆地站著發了一會子愣,竟說不出所以然來。心裡想著,既已有相片,也許還有別的東西,索性伸手到鳳舉衣袋裡去摸一摸。先摸放相片衣袋裡,沒有什麼。再搜羅這邊,卻找出十幾張小名片。那些名字,有叫花的,有叫玉的,旁邊還注明什麼班,電話多少號。

  佩芳才明白了,鳳舉昨晚上,是逛了一晚的胡同。但是逛的話,也不過三家兩家就算了,何以倒有十多個姑娘和他送名片?真是怪事。站在鳳舉身邊,估量了一會,便將相片名片,一股腦兒拿著到房裡去。鳳舉睡在吊床上,也就由他睡去,不再過問。

  鳳舉躺在風頭上,這一場好睡,直睡到十二點多鐘,樹影子裡的陽光,有一線射到臉上來,令人有一點不舒服,這才緩緩醒來。李媽看見,便問道:「大少爺不睡了嗎?」

  鳳舉兩手一伸,打了一個呵欠,說道:「你打水去罷,我不睡了。」

  走下吊床,用手理著頭上的分發,走進屋去。只見佩芳手上捧著一本小說,躺在一張籐椅上看,旁邊茶几上,放著一玻璃杯果子露,一碟子水果,兩隻腳互相架著搖曳,正自有趣。鳳舉笑道:「你倒會舒服?」

  佩芳本是捧著書擋住臉的,把書放低一點,眼睛在書頭上看了一眼,依舊舉起書來,並不理他。鳳舉這時還沒有留心,自去進房洗臉。洗完了臉,一看自己這一身衣服,睡得不像個樣子了,便將它脫下來,在衣櫥子裡找了一套便服換上。乾淨衣服正穿起來,忽然想起袋裡還有名片相片,得藏起來,若是夫人看見了,又要發生問題。可是伸手向袋裡一摸時,兩樣全沒有了。記得回家的時候,手摸口袋,還在裡面,要丟一定也是在家裡丟的。又記得睡得正好的時候,佩芳曾搖撼著身體來叫,恐怕就是她拿去了。

  便走到正屋裡來,含著笑容道:「你拿了我身上兩樣東西去了嗎?那可不是我的。」

  佩芳只看她的書,卻不理會。鳳舉道:「喂,和你說話啦,沒聽見嗎?」

  佩芳還是看她的書,不去理會。鳳舉道:「吳佩芳,我和你說話呢!」

  佩芳將書本向胸面前一放,板著臉道:「提名道姓地叫人,為著什麼?」

  鳳舉笑道:「這可難了,我不叫出名字來,不知道我是和你說話。叫出名字來,又說我提名道姓,那應當怎麼樣辦?」

  佩芳道:「你愛怎麼辦就怎麼辦。」

  鳳舉看夫人這種情形,不用提,一定是那件案子犯了。因說道:「我說這話,你又不肯信。我袋裡那張相片,是人家的,我和別人開玩笑,故意搶了來呢。」

  佩芳聽了不作聲,半晌,才說道:「你當我是三歲的小孩子呢,把這些話來冤我。相片算人家的,那十幾張名片,也是人家的嗎?你把人家的名片拿來了,這也算是開玩笑嗎?」

  鳳舉道:「怎麼不是呢?我那朋友把相片和名片都放在桌上,我就一齊拿來了。」

  佩芳道:「這是你哪一個朋友,倒有這樣闊?有許多窯子到他家裡去拜會,他家是窯子介紹所嗎?那我也不管,昨晚上,在哪裡鬧到天亮回來?」

  鳳舉道:「在朋友那裡打牌。」

  佩芳道:「是哪一家打牌?在哪一處打牌的,有些什麼人?」

  鳳舉見她老是問,卻有些不耐煩。臉一板道:「你也盤問得太厲害一點了,難道就不許我在外面過夜嗎?」

  佩芳見他強硬起來,更是不受。望上一站,將書放在籐椅上,說道:「那是,就不許在外面過夜。」

  鳳舉道:「你們也有在外面打夜牌的時候,我就不能?」

  佩芳道:「別人都能,就是你不能!」

  鳳舉道:「我為什麼不能?」

  佩芳道:「因為你的品行不好。」

  夫妻二人,越鬧越厲害,鳳舉按捺不住,又沒有什麼事情可以出氣的,一眼看見桌上有一隻盛水果的小玻璃缸,就是一拳,把缸碰落地板上。因為勢子來得猛,缸是覆著掉下去的,打了一個粉碎。一時打得性起,看見上面桌上擺著茶壺茶碗,又要走過去打。這茶碗裡面有一對康熙瓷窯的瓷杯,是佩芳心愛之物,見鳳舉有要打的樣子,連忙迎上前來攔住。她是搶上前來的,勢子自然是猛烈的。

  鳳舉以為佩芳要動手,迎上前去,抓著佩芳兩隻胳膊,就向外一推。佩芳不曾防備,腳沒有站得穩,身子向後一仰,站立不住,便坐在地板上。這樣一來,禍事可就闖大了。佩芳嚷起來道:「好哇!你打起我來了!」

  說著,身子向上一站,說道:「你不講理,有講理的地方,咱們一路見你父親去。」

  佩芳說畢,正要來拖鳳舉,可是前後院子裡的老媽子,早飛也似的進來了五六個人擁上前來,將佩芳攔住。恰好鶴蓀夫婦、鵬振夫婦,都在家沒有出門,聽到鳳舉屋子裡鬧成一片,便也跑了過來看一個究竟。一見他們夫妻打上了,慧廠連忙挽著佩芳道:「大嫂,你這是怎麼了?」

  佩芳對大家一看,一言未發,早是兩行眼淚流將下來。玉芬道:「剛才我從籬笆外面過,看見大嫂躺在這兒看書呢。怎麼一會子工夫,就吵起來了?」

  佩芳坐籐椅上,垂著淚道:「他欺我太甚,我和他見父親母親去。」

  鳳舉道:「去就去,我理還講不過去嗎?」

  這一句話說出,兩人又吵了起來。鶴蓀口裡銜著一支煙捲,背著兩隻手,只是皺眉。說道:「這是什麼大不了的事,吵得這樣子呢。」

  慧廠一跺腳道:「飯桶,你還有工夫說風涼話呢,不曉得拉著大哥到外面去坐一會子嗎?」

  鶴蓀本是要拉著鳳舉走的,他夫人這樣一說,當著許多人在面前,又有些不好意思那樣辦了。笑道:「怎麼樣?你也要趁熱鬧,和我吵起來嗎?」

  慧廠一搖頭道:「涼血動物!虧你還說得出這種話來?」

  鵬振知道他二哥是被二嫂征服了的,一說僵,二哥要不好看。走上前抄住鳳舉的手對鶴蓀丟了一個眼色,說道:「走罷,咱們到前面去坐罷。」

  他們兄弟三人走了。玉芬和慧廠圍著佩芳問是為了什麼事。佩芳就把相片和名片,一齊拿了出來,往桌上一扔,說道:「就為這一件事,我又並沒有說什麼,不過問一聲,他就鬧起來了。」

  大家一想,這事涉於愛情問題,倒不好怎樣深去追問,只是空泛地勸慰。

  這天下午,燕西從外面回來,正因為玉芬有約,前日的牌沒有打完,今天來重決勝負。一走到玉芬這裡,撲了一個空,那小丫頭秋香,卻說道:「大少爺和大少奶奶打架了,大家都在那裡,七爺還不看去。」

  燕西聽說,趕快走了過去,只見敏之、潤之也走過來。潤之在院子裡嚷道:「這天氣還沒有到秋高馬肥的時候呢,怎樣廝殺起來了?」

  燕西見他姐姐說笑話,這才料到並不是什麼大問題,便問道:「怎麼了?」

  潤之道:「我也剛從外面回來,聽見大哥在前面說他一家子的理,我才知道後面鬧過了一場。」

  說著話,姐弟三人走進屋去。只見佩芳臉上的淚容,兀自未曾減去,躺在籐椅上和玉芬、慧廠說話。玉芬道:「得了,你就裝點模糊,算吃了一回虧得了。一定鬧得父親母親知道,不過是讓大哥挨幾句罵。」

  佩芳道:「挨駡不挨駡我不管。就是他挨一頓罵,我也不能了結。」

  潤之笑道:「這交涉還要擴大起來辦嗎?大哥挨了罵還不算,還要他這快要做爸爸的人去挨打不成?」

  佩芳忍不住笑道:「你又胡說!老七還在這裡呢。」

  玉芬笑道:「還是六妹有本領,我們空說了半天,大嫂一點兒也不理會,你一進門,她就開了笑容了。」

  潤之道:「倒不是我會說,也不是我格外有人緣,不過提到大嫂可樂的事,她就不能不樂了。」

  大家一陣說笑,把佩芳的氣,卻下去了許多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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