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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七回 歌院重逢自慚真面目 繡花獨賞暗寓愛根苗(2)


  秋香還只十四歲,更愛玩了。這時叫她上食堂去喝咖啡,那算二少奶奶白疼她。將身子一扭,嘴一撅道:「我又不腦袋痛,我不去。」

  玉芬笑道:「狗咬呂洞賓,不識好歹。小憐,你一個人去罷。你叫食堂裡的夥計,給你一把熱手巾,多灑上些花露水,香氣一沖,人就會爽快的。」

  小憐巴不得走開,接了一塊錢,目不斜視地就走出包廂去了。

  柳春江坐在隔壁,已經看得清清楚楚,聽得明明白白,這真奇了,一位座上名姝,變成了人前女侍。若說是有意這樣的,可是那幾位少婦,自稱為少奶奶,定是敏之的嫂嫂了。和我並不相識,她何故當我面鬧著玩?而且看曉蓮女士,驚慌失措,倒好像揭破了秘密似的,難道她真是一個使女?但是以前她何以又和敏之她們一路參與交際呢?心裡只在計算這件事,台上演了什麼戲,實在都沒有注意到。他極力忍耐了五分鐘,實在忍不住了,便也走出包廂,到食堂裡去。

  小憐坐在一張桌子旁,低頭喝咖啡,目未旁視,猛然抬頭,看見柳春江闖進來,臉又紅起來了。身子略站了一站,又坐下去,她望見柳春江,竟怔住了。嘴裡雖然說了一句話,無如那聲音極是細微,一點也聽不出來。柳春江走上前,便道:「請坐請坐。」

  和小憐同在一張桌子坐下了。小憐道:「柳先生,我的事你已知道了,不用我說了。這全是你的錯誤,並非我故意那樣的。」

  柳春江照樣要了一杯咖啡,先喝了一口,說道:「自然是我的錯誤。但是那次在夏家,你和八小姐去,你也是一個賀客呀。這又是什麼意思呢?」

  小憐道:「那為了小姐要人作伴,我代表我少奶奶去的。」

  小憐說到這裡,生怕佩芳她們也要來,起身就要走。柳春江看她局促不安的樣子,也很明白。小憐會了賬,走出食堂來。這裡是樓上散座的後面,一條大甬道。下樓也在這裡。小憐立住,躊躇一會,再進包廂去,有些不好意思,就此下樓,又怕少奶奶見責。正猶豫之時,柳春江忽趕上前來,問道:「你怎樣不去看戲?」

  剛才在食堂裡,小憐抵著夥計的面,不理會柳春江,恐怕越引人疑心。到了這裡,人來來往往,不會有人注意。她不好意思和柳春江說話,低了頭,一直就向樓下走。柳春江見她臉色依舊未定,眼睛皮下垂,仿佛含著兩包眼淚要哭出來一般,老大不忍,也就緊緊隨著下樓。一直走出戲院大門,柳春江又說道:「你要上哪兒?為什麼這樣子,我得罪了你嗎?」

  小憐道:「你有什麼得罪我呢?我要回去。」

  柳春江道:「你為什麼要回去?」

  小憐輕輕說道:「我不好意思見你了。」

  柳春江道:「你錯了,你錯了。我剛才有許多話和你說,不料你就先走了。」

  說著,順手向馬路對過一指道:「那邊有一家小番菜館子,我們到那裡談談,你看好不好?」

  小憐道:「我們有什麼可談的呢?」

  柳春江道:「你只管和我去,我自有話說。」

  於是便攙著小憐,自車子空當裡穿過馬路,小憐也就六神無主地走到這小番菜館裡來。找了一個雅座,柳春江和小憐對面坐著。

  這時柳春江可以暢所欲言了,便說道:「我很明白你的心事了。你是不是因為我已經知道你的真相,以為我要藐視你呢?可是正在反面了。你要知道,我正因為你是金府上的人,恨我沒有法子接近。而且你始終對我冷淡,我自己也很快要宣告失望了。現在看見你露了真相,很是失望,分明是你怕我絕交才這樣啊。這樣一來,已表示你對我有一番真意,你想,我怎不喜出望外呢?我是絕對沒有階級觀念的,別的什麼我都不問,我只知道你是我一個至好的朋友。」

  小憐以為真相已明,柳春江一定是不屑與往來的,現在聽了他這一番話,真是句句打入她的心坎。在下一層階級的人,得著上一層階級的人做朋友,這是很榮幸的事情。況且既是異性人物,柳春江又是一個翩翩的濁世佳公子,這樣和她表示好感,一個正在青春、力爭上流的女子,怎樣不為所動?她便笑道:「柳少爺,你這話雖然很是說得懇切,但是你還愁沒有許多小姐和你交朋友嗎?你何必和我一個做使女的來往呢?」

  柳春江道:「世上的事情,都是這樣,也難怪你疑惑我。但是將來日子久了,你一定相信我的。我倒要問你,那天夏家喜事,你去了不算,為什麼密斯畢請客,你還是要去呢?這倒好像有心逗著我玩笑似的。」

  小憐正用勺子舀盤子裡的鮑魚湯,低著頭一勺一勺舀著只喝。柳春江拿著手上的勺子,隔著桌面上伸過來,按著小憐的盤子,笑道:「你說呀,這是什麼緣故呢?」

  小憐抿著嘴一笑,說道:「這有什麼不明的,碰巧罷了。到夏家去,那是我們太太、少奶奶鬧著玩,不想這一玩,就玩出是非來了。」

  柳春江縮回手去,正在舀著湯,嘴裡咀嚼著,聽她交代緣故呢。一說玩出是非來了,便一驚,問道:「怎麼了?生出了什麼是非?」

  手上一勺子湯,懸著空,眼睛望著小憐,靜等回話。小憐笑道:「有什麼是非呢,就是碰著你呀。不過我想,那次畢小姐請客,為什麼一定要請我去?也許是……」

  說著,眼睛對柳春江瞟了一下。柳春江也就並不隱瞞,將自己設計,要畢雲波請客的話,詳細地說了一遍。小憐道:「你這人做事太冒失了,這樣事情,怎麼可以弄得許多人知道?」

  柳春江道:「若是不讓人知道,我有什麼法子可以和你見面呢?」

  小憐雖以柳春江的辦法為不對,可是見他對於本人那樣傾倒,心裡倒是很歡喜。昂頭想了一想,又笑了一笑。柳春江道:「你想著有什麼話要說嗎?」

  小憐道:「沒有什麼話說。我們少奶奶以為我還在食堂裡呢,我要去了。」

  說著,就站起身來。柳春江也跟站起來,問道:「以後我們在哪裡相會呢?」

  小憐搖著頭笑道:「沒有地方。」

  柳春江道:「你絕對不可以出來嗎?」

  小憐道:「出來是可以出來。不能那麼巧,就碰著你呀。」

  柳春江道:「既然這樣,你什麼時候要出來,你先打一個電話給我,或者預先寫一個信給我,那都可以。」

  小憐道:「再說罷。」

  柳春江道:「不要再說,就是這樣決定了。」

  小憐沒有答應,也沒有不答應,便笑著走了。柳春江真個辦得如願以償,他自然是很歡喜。他怕金家那邊包廂裡會看破行藏,也沒有再去看戲了,當時出了番菜館,就回自己家去了。

  這裡小憐複到包廂裡去,吳佩芳道:「你怎麼去了這久?我還以為你回家去了哩。」

  小憐道:「沒有回家,馬路上正有夜市,在夜市上繞了一個彎。我去了好久嗎?」

  佩芳道:「可不是!」

  但是臺上的戲,正在牛郎織女渡橋之時,佩芳正看得有趣,也就沒有理會小憐的話是否屬實。興盡歸家,已經一點鐘了。

  這天氣還沒有十分涼爽,小憐端了一把藤睡椅放在長廊下,便躺在籐椅上閑望著天上的銀河,靜靜兒地乘涼。人心一靜了,微微的晚風,帶得院子裡的花香,迎面而來,熏人欲醉,就這樣沉沉睡去。忽然有人叫道:「醒醒罷,太陽快曬到肚皮上了。」

  睜眼時,只見燕西站在前面,用腳不住地踢籐椅子。小憐紅了臉,一翻身坐了起來,揉著眼睛笑道:「大清早哪裡跑來?倒嚇我一大跳。」

  燕西道:「還早嗎?已經八點多了。」

  小憐道:「我就這樣迷糊了一下子,不料就到了這時候了。」

  站起身來就望裡走,燕西拉著她衣服道:「別忙,我有句話問你。」

  小憐道:「什麼事?你說!」

  燕西想了一想,笑道:「昨晚上看什麼戲?還好嗎?」

  小憐將手一摔道:「你這不是廢話!」

  說畢,她便一轉身進屋子去了。佩芳隔著屋子問道:「清早一起,小憐就在和誰吵嘴?」

  小憐道:「是七爺。」

  燕西隔著窗戶說道:「她昨晚上在廊子下睡覺,睡到這時候才起來,我把她叫醒呢。」

  小憐道:「別信七爺說,我是清早起來乘涼,哪是在外頭睡覺的呢?」

  燕西一面說話,一面跟著進來,問道:「老大就走了嗎?」

  佩芳道:「昨晚沒回來,也不知道到哪裡鬧去了?」

  說時,身上披著一件長衫,光著腳趿了拖鞋,掀開半邊門簾子,傍門站立著。她見燕西穿了一套紡綢的西裝,笑道:「大熱的天,縛手縛腳地穿上西裝做什麼?」

  燕西道:「有一個朋友邀我去逛西山。我想,穿西裝上山走路便利些。」

  佩芳道:「我說呢,你哪能起得這樣早?原來還是去玩。你到西山去,這回別忘了,帶些新鮮瓜菜來吃。」

  燕西道:「大嫂說這話好幾回了,愛吃什麼,叫廚子添上就得了,幹嗎還巴巴地從鄉下帶來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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