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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七回 歌院重逢自慚真面目 繡花獨賞暗寓愛根苗(1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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潤之出來,因輕輕地問敏之道:「奇怪,這姓柳的,對小憐十分注意似的,你看出來了嗎?」 敏之道:「我怎樣沒有見,也不知道是什麼緣故,小憐總是躲躲閃閃的?你不聽那姓柳的說嗎,那天夏家結婚,他也在內嗎?我想,自那天起,他就鍾情於小憐了。就是密斯畢請客,把小憐也請在內,這或者也是有用意的。」 潤之道:「你這話極對。當密斯畢給他兩人介紹的時候,小憐好像驚訝似的,如今想起來,越發可疑了。五姐,我把梅麗也叫來,讓那姓柳的鬧去,看他怎麼樣?」 敏之道:「有什麼笑話可鬧呢?無非讓那姓柳的多做幾天好夢罷了。」 她倆在這裡說話,恰好梅麗自己過來了,那裡只剩小憐一個人在椅上坐著。 這一來,柳春江有了進言的機會了。但是先說哪一句好哩?卻是找不到頭緒。那小憐微微地咳嗽了兩聲,低了頭望著地下沒有作聲。柳春江坐在那裡,也輕輕地咳嗽了兩聲,大家反沉默起來。柳春江一想,別傻了,這好機會錯過了,再到哪裡去找呢?當時就說道:「金女士給我那封信,我已收到了。但是……」 說到這裡,頓了一頓,又接上說道:「我欽慕女士的話,都是出於至誠,女士何以相拒之深?」 小憐被他一問,臉都幾乎紅破了,一時答不出所以然來。柳春江道:「我所不解的,就是為什麼不能向金府上通信?」 小憐輕輕地說了三個字:「是不便。」 柳春江道:「有沒有一個轉交的地方呢?」 小憐搖搖頭。柳春江道:「那麼,今天一會而後,又不知道是何日相會了?」 小憐回頭望了一望,好像有什麼話要對柳春江說出似的,但是結果只笑了一笑。柳春江道:「我想或者金女士將來到學校裡去了,我可以寄到學校裡去。」 小憐笑了一笑道:「下半年,我又不在學校裡呢。」 柳春江半天找不到一句說話的題目,這會子有了話說了,便道:「我們都在青年,正是讀書的時候,為什麼不進學校呢?」 小憐一時舉不出理由來,便笑道:「因為打算回南邊去。」 柳春江道:「哦!回南邊去,但是……」 說到這裡,他不知道應該怎樣說才好,結果,又笑了一笑。於是大家彼此互看了一眼,又沉默起來。柳春江奮鬥的精神,究竟戰勝他羞怯的心思,臉色沉了一沉,說道:「我是很希望和金女士作文字之交的,這樣說,竟不能了?」 小憐道:「那倒不必客氣,我所說的話,已經在回柳先生的信裡說了。」 柳春江道:「既然如此,女士為什麼又送我一個花球呢?」 小憐道:「我並沒有送柳先生的花球。」 柳春江道:「是個晚香玉花球,由密斯畢轉送來的,怎麼沒有?」 小憐道:「那實在誤會了。我那個花球是送密斯畢的,不料她轉送了柳先生。」 柳春江道:「無論怎樣,我想這就是誤會,也是很湊巧的。我很希望密斯金承認我是一個很忠實的朋友。」 小憐見他一味糾纏,老坐在這裡,實在不好意思,若馬上離開他,又顯得令人面子擱不下去。正在為難之際,恰好來了兩位男客,坐在不遠,這才把柳春江一番情話打斷。 一會兒,主人翁請二十幾位來賓入席,這當然是香氣襲人,舄履交錯。在場的余健兒故意搗亂,把金氏姊妹四人的座位一行往右移。而幾個無伴的男賓,座位往左邊移。男女兩方的前線,一個是柳春江,一個是小憐,恰好是並肩坐著。這樣一來,小憐心裡也有些明白,連主人翁都被柳春江勾通的了。 這樣看來,表面上大家是很客氣的。五步之內,各人心裡,可真有懷著鬼胎的啦。一個女孩兒家,自己秘密的事,讓人家知道了,這是最難堪的。就不時用眼睛去偷看主人翁的面色。有時四目相射,主人翁臉上,似乎有點笑意。不用提,自己的心事,人家已洞燭無遺了。因此,這餐飯,吃飽沒吃飽自己都沒有注意,轉眼已經端上了咖啡,這才知道這餐飯吃完了。 吃完飯之後,大家隨意地散步,柳春江也似乎怕人注意,卻故意離開金氏姊妹,和別人去周旋。偏是潤之淘氣,她卻帶著小憐坐到一處來。笑著對柳春江道:「令姊這時候有信寄回來嗎?柳先生若是回信,請代家姊問好。」 柳春江道:「是,我一定要寫信去告訴家姊,說是已經和密斯金成為朋友了。我想她得了這個消息,一定是很歡喜的。」 潤之笑道:「是的,我們極願意多幾個研究學問的朋友,柳先生如有工夫到捨下去談談,我們是很歡迎的。」 柳春江道:「我是一定要前去領教的。我想四位女士,總有一二位在家,大概總可以會見的。」 小憐不過是淡笑了一笑,她意思之中,好像極表示不滿意的。潤之卻笑道:「我這個舍妹,她不大出門,那總可以會見的。」 柳春江道:「好極了,過兩天我一定前去拜訪。」 他們說話,敏之也悄悄地來了,她聽潤之的口音,真有心戲弄那個姓柳的。再要往下鬧,保不定要出什麼笑話。便道:「我們回去罷。」 於是便對柳春江點一點頭道:「再見。」 就這樣帶催帶引,把潤之、小憐帶走了。 但柳春江自己,很以今天這一會為滿意。第二天,勉強忍耐了一天,到了第三天,就忍耐不住了,便到金家去要拜會金小姐。敏之、潤之本來有相當的交際,有男賓來拜會,那很是不足注意的。柳春江一到門房,遞進名片,說是要拜會金小姐。門房就問:「哪一位小姐?」 柳春江躊躇了一會,若是專拜訪曉蓮小姐,那是有些不大妥當的。頭一次,還是拜訪他們五小姐罷。於是便說道:「拜訪五小姐。若是五小姐不在家……」 門房道:「也許在家,讓我和你看看罷。」 門房先讓柳春江在外面客廳裡坐了,然後進去回話。敏之因為是潤之約了人家來的,第一次未便就給人家釘子碰,只好出來相會。這自然無甚可談的,柳春江說了一些閒話,也就走了。自這天起,柳春江前後來了好幾次,都沒有會見小憐,他心想,或者是小憐躲避他,也就只得罷了。 約摸在一個星期以後,是七月初七北京城裡各戲園大唱其《天河配》。柳春江和著家裡幾個人,在明明舞臺包了一個特廂看戲。也是事有湊巧,恰好金家這方面也包了一個特廂看戲。金家是二號特廂,柳家是三號特廂,緊緊地靠著。今天金家是大少奶奶吳佩芳作東,請二三兩位少奶奶。佩芳帶了小憐,玉芬帶了小丫頭秋香,唯有慧廠是主張階級平等,廢除奴婢制度,因此,她並沒有帶丫鬟,只有乾淨些的年少女僕,跟著罷了。三個少奶奶坐在前面,兩個丫鬟、一個女僕就靠後許多。 小憐一心看戲,絕沒有注意到隔壁屋子裡有熟人。女茶房將茶壺送到包廂裡來,小憐斟了一遍茶。玉芬要抽煙卷,小憐又走過去,給她擦取燈兒。佩芳在碟子裡順手拿了一個梨,交給了小憐道:「小憐,把這梨削一個給三少奶奶吃。」 小憐聽說,和茶役要了一把小刀,側過臉去削梨。這不側臉猶可,一側臉過去,猶如當堂宣告死刑一般,魂飛天外。原來隔壁廂裡最靠近的一個人,便是柳春江。柳春江一進包廂,早就看見小憐,但是她今天並沒有穿什麼新鮮衣服,不過是一件白花洋布長衫,和前面幾個豔裝少婦一比,相隔天淵。這時心裡十分奇怪,心想,難道我認錯了人?可是剛走二號廂門口過,明明寫著金宅定,這不是曉蓮小姐家裡,如何這樣巧?柳春江正在疑惑之際,只見隔壁包廂裡有一個少婦側過臉來,很驚訝的樣子說道:「咦!小憐,你怎麼了?」 小憐紅著臉道:「二少奶奶,什麼事?」 慧廠道:「你瞧瞧你那衣服。」 小憐低頭一看,哎呀,大襟上點了許多紅點子。也說道:「咦!這是哪裡來的?」 正說時,又滴上一點,馬上放下梨,去牽衣襟,這才看清了,原來小指上被刀削了一條口子,兀自流血呢。還是女茶房機靈,看見這種情形,早跑出去拿了一包牙粉來,給小憐按上。小憐手上拿著的一條手絹,也就是猩紅點點,滿是桃花了。佩芳道:「你這孩子,玩心太重,有戲看,削了手指頭都不知道。」 慧廠笑道:「別冤枉好人啦,人家削梨,臉沒有對著臺上呀。」 佩芳道:「那為什麼自己削了口子還不知道?」 小憐用一隻手,指著額角道:「腦袋暈。」 佩芳道:「《天河配》快上場了,你沒福氣瞧好戲,回去罷。」 慧廠道:「人家早兩天,就很高興地要來看《天河配》,這會子,好戲抵到眼跟前了,怎麼叫人家回去?這倒真是煮熟了的鴨子給飛了。」 說時,在錢口袋裡掏出一塊錢給小憐道:「帶秋香到食堂裡喝杯熱咖啡去,透一透空氣就好了,回頭再來罷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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