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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回 一隊詩人解兼頌禱 半天韻事鬥極酸麻(2)


  說著,又將鬍子摸了一摸道:「這個應該作個十首八首,方才合適。至少也要像李太白的《清平調》一般,作個三絕。要說到這七古,恐怕在座諸位,才調有餘,魄力或不足。我是選定了,先作這個。」

  燕西心裡討厭道:我原不打算請這個老東西的,無奈父親說,他是一個老手,要請他加入。你看他還沒有作,先把在座的人批評一頓,這樣老氣橫秋的樣子,我實在看不入眼。便說道:「請諸位先吃一些點心,一會兒,我還要介紹一位詩家和諸位見面呢。」

  大家聽說是吃點心,都停止了談論,站起身來,客廳隔壁,一列兩間廂房,已經擺好桌椅。大家少不得有一番讓座。趁此時間,燕西已經把宋潤卿也請來了。燕西將在座的人,一一和他介紹。那楊慎己瞟了他一眼,心想,所謂詩家,莫非就是他?我看穿得這樣寒磣,就不是一個會作詩的人。

  大家坐定,便端上菜和麵來,大家一面吃面,一面談話,非常熱鬧,吃過點心之後,燕西引導著眾人,進了書房,就讓他們開始去作詩。

  楊慎己先說道:「燕西兄,我們這詩社,今日成立的第一天,以後當然要根據今日作去,要不要先議個章程?」

  謝紹羆道:「這個提議,我先贊成。不過這三個題目的詩,要作起來,恐怕很費事。不如我們先作詩,把詩作完了,大家有的是富餘的工夫,然後再議章程,就很從容了,哪怕議到晚上十二點鐘去呢。」

  楊慎己道:「諸位覺得作詩很難,很耽誤時候,那麼先作詩,後議章程也好。」

  說時,摸著鬍子笑了一笑,說道:「依我而論,有兩個鐘頭作詩,盡夠了。作完了詩,又議章程,恐怕不到吃晚飯諸事都完了。」

  那鄒肇文生怕大家依了楊慎己的提議,先就拿著那張題目給燕西看,指著芍藥兩個字,說道:「我先作這個。今天是燕西兄的主人,我們應該聽燕西兄的號令,燕西兄,你看要不要限韻?」

  燕西道:「不限韻吧!若是限了韻,大家有許多好句子,都要受束縛,寫不出來,豈不可惜?」

  鄒肇文道:「極對,我就是這樣想。」

  那孔學尼是個近視眼,將題目紙對著眼睛上,由上往下,由下往上地移動著,看了一遍,對燕西說道:「好久沒有作七古了,不知道成不成?」

  孟繼祖道:「要就發揮意思上說,還是應大吹大擂一番。」

  楊慎己知道他二位,是兩個闊少爺,便道:「孔孟二兄是有心胸的人,所以說的話,正和愚見相同,我們三個人,各作一篇罷。」

  他們在這裡發議論,燕西早督率著聽差,擺上十幾份位子。每位子上,一個白銅墨盒,一枝精選羊毫,一疊仿古信箋。此外一處一份杯碟,斟滿了上等的碧螺春茶,又是兩支雪茄,一盒金龍煙捲,這都是助文思的。佈置已畢,各人入位,立刻把滿屋囂張的空氣,就安靜下去了。但是大聲已息,小聲又漸漸震動起來。那聲音嗡嗡的,就像黃昏時候,屋裡的蚊子鼓舞起來了一般。仔細聽那聲音,有念「清明時節雨紛紛」的,有念「名花傾國兩相歡」的。

  燕西的稿子,本來是胸有成竹,他一點也不用得忙,反而抽著煙捲,冷眼去看在座的人搜索枯腸。只見在座十幾顆腦袋,東晃西蕩,正自上勁。

  那韓清獨坐的位子,正在楊慎己的前一排。他兩隻腳在桌子下面,拼命地抖著,上面也就搖動起來。把楊慎己桌上一杯茶,震動得起了波浪,直往杯子外跑。楊慎己有些忍不住了,便道:「清獨兄,你的大作得了嗎?」

  韓清獨抽出一方小手絹,去揩頭上的汗,說道:「得了一半,我念給你聽。」

  楊慎己道:「不用的,回頭作完了,大家瞧罷。你把椅子移上前一點,好不好?」

  韓清獨道:「怎麼樣?擋住了光線嗎?」

  楊慎己不便說明,只得說:「是。」

  韓清獨將椅子移了一移,依舊又是搖擺起來。楊慎己再忍不住了,便說道:「清獨兄,你別搖啊。」

  韓清獨正為著那首七絕,末了一句接不起來,極力地搖擺著身軀,在那裡構思。聽見楊慎己說別搖,隨口答道:「二蕭裡面,沒有再好的字了,不用搖字,用什麼字呢?」

  大家聽說,都笑了起來。韓清獨莫名其妙,不知道大家為什麼大笑,倒愣住了。不過這樣一來,大家都有戒心,不敢放肆著擺文了。

  前後約摸有兩個多鐘頭,果然算楊慎己的才思敏捷,他的詩先作起來了一首七律,隨後孔學尼、馮有量、趙守一,也各得了一首。達到三個鐘頭的時候,十停之中,有八停都得了。於是燕西吩咐聽差,叫他上點心。每人席上是一碗雞汁湯,一葷一糖兩個大一品包子。鄒肇文見點心來了,首先一個拿著包子就吃。不料使勁太猛,一口咬下去,水晶糖稀,望外就是一摽。這糖餡是滾熱的,流在手上,又粘又燙。他急得將包子一扔,正扔在楊慎己的席上,把人家幾張信箋全粘上了糖稀,粘成了一片。

  楊慎己已翻著兩隻大眼睛對鄒肇文望著,鄒肇文大大地沒趣,只得把自己面前的一張信箋,送了過去。燕西生怕為著這般的小事鬧了起來,很是不雅。拿著一張詩稿,念了一句:「昨宵今早尚紛紛。」

  問道:「這是哪位的大作?」

  謝紹羆正在喝雞汁湯,骨都一口吞下,連忙站起來,向前一鑽,說道:「這是兄弟作的那首春雨七律呢。」

  大家聽說,便湊上前來看,那首詩是:

  昨宵今早尚紛紛,半灑庭蕪半入雲。
  萬樹桃花霞自濕,千枝楊柳霧難分。
  農家喜也禾能活,旅客驚兮路太葷。
  自是有人能燮理,太平氣象樂欣欣。

  楊慎己看了先點了一點頭道:「紹羆和我共事稍久,他這個意思,我是能言的。第一二句,自然由錦城絲管日紛紛,半入江風半入雲脫胎得來。若以為是把清明時節雨紛紛一句改的,那就不對。但是寫得好,你看他用尚紛紛三個字,已經形容春雨連綿了,加上庭蕪和雲,簡直寫得春雨滿城哩。」

  謝紹羆見慎己和他把詩注釋起來,非常高興,手上拿著一柄白紙摺扇,折將起來,頂著下頜,含著笑容,站立一旁。楊慎己又道:「這項聯,不必疑了,無非是形容雨中之景,而暗暗之中,自有雨在那裡了。腹聯農家喜也禾能活,旅客驚兮路太葷。是運事,上七律規矩,是這樣的。三四句寫景,五六句運事,若是三四句運事呢,五六句就寫景。不過這路太葷的葷字,押韻好像牽強一點。」

  謝紹羆道:「楊先生說得自有理,但是這句詩,是含有深意的。俗言道:春雨滑如油。滿街都是油,豈不太葷?」

  楊慎己點了一點頭道:「也說得過去。至於末句這歸到頌揚金總理,很對,今之總理,昔之宰相也。宰相有燮理陰陽之能,所以他那一句說自是有人能燮理,言而不露,善頌善禱之至。」

  大家看他說得這樣天花亂墜,真也就不敢批評不是。其次由燕西拿出一張稿子來,說道:「這是楊先生的大作。」

  謝紹羆要答覆人家一番頌揚的好處。於是接著念道:

  《登西山絕頂放歌》

  西直門外三十裡,一帶青山連雲起。
  上有寺觀庵廟與花園,更有西洋之樓躲在松林裡。
  流水潺潺下山來,山上花香流水去。
  我聞流水香,含笑上山崗。

  謝紹羆笑道:「韻轉得自然,這樣入題,有李太白《夢遊天姥》之妙。」

  接上念道:

  一步一級入雲去,直到山巔覺八方。
  近看瓜地與桑田,一片綠色界破大道長。
  遠看北京十三門,萬家官闕在中央,
  至此萬物在足下,仙乎仙乎我心良。
  我雖非吳牛,喘氣何茫茫?
  我雖非冀馬,空群小北方。

  那韓清獨先被楊慎己說了兩句,余憤未平,這時聽到他詩裡有牛馬兩個字,不覺冷笑一聲。楊慎己見他背著兩隻手,眼睛斜望著,大有藐視之意,心裡發臊,臉上紅將起來。說道:「我看韓先生微微一笑,有不屑教誨之意,清獨兄以為然否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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