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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回 一隊詩人解兼頌禱 半天韻事鬥極酸麻(3)


  韓清獨裝著笑容道:「楊先生這話,可言重了。不過我也有一點意思,這我雖非吳牛四句,楊先生豈不太謙了?」

  楊慎己自負為老前輩,居然有人在大庭廣眾之下,批評他的詩不好,是可忍,孰不可忍也!他把藍紡綢長衫的袖子一卷,兩手向上舉,閉著眼睛,對天念道:「鵬飛萬里,燕雀豈能知其志哉?吾聞之:孔子弟子有冉牛,不以名牛為恥也。兩晉天子,複姓司馬,何辱於其人?太史公尚曰牛馬走,莊子亦曰,呼我為馬者,應之以為馬,呼我為牛者,應之以為牛。舜何人也?予何人也?我不敢自儕於牛馬乎?」

  謝紹羆見楊慎己大發雷霆,恐怕他們真鬧起意見來。連忙笑道:「兩賢豈相厄哉?在楊老先生固然是發揮所學,但是在清獨兄,也不過盡他攻錯之誼,都算沒有壞意。別嚷,還是讓我一口氣把這詩念完罷。」

  於是又念道:

  君不見夫子登泰山,眼底已把天下小,
  又不見雄心勃勃秦始皇,也曾尋仙蓬萊島?
  我來上山不是偷梨棗,亦非背著葫蘆尋藥草。
  我非今之衛生家,更不是來為空氣好。
  人人都說不能合時宜,不合時宜我有一肚皮。
  情願走到西山頂,大聲疾呼吐我胸中疑。
  夕陽下山歸去來兮。

  謝紹羆一口氣念完,楊慎己在一旁顛頭搖腦,漸漸把心中不平之氣,也會減少。便對大家問道:「我覺得我很用了一番工夫,諸位以為如何?」

  大家先是見他怒氣勃勃,誰還敢說不好的字樣,都道:「很好很好。」

  這裡面有一位沈從眾先生,稿子還沒有作完,正伏在桌子上推敲字句。聽到大家說好,他自不便默然,也在那裡說道:「好好。」

  別人見了,以為他自己贊許自己的稿子呢。那孔學尼道:「沈先生的大作,慢慢地推敲,一定有好的句子作出來,我們要先睹為快了!」

  於是大家都擁到沈從眾位上來,將他的稿子拿了去看。沈從眾道:「我的詩還沒有改好呢,諸位等一等吧。」

  孔學尼道:「我們看了再斟酌罷,這是七律,又是詠春雨的呢。」

  便念道:

  近來日日念黃梅,念得牙酸霧未開。
  何處生風無綠柳?誰家有院不青苔?
  昨夜驚心聞賊至,今朝搔首鬥詩來。
  但得郊外春色好,驅車不厭幾多回。

  孔學尼在這裡念,那孟繼祖背著兩手,也在他後面念。他是舌辯之徒,最歡喜挑眼的。剛才因為楊慎己在那裡,怯他三分老牌子,不敢說什麼。現在換了一個好好先生孔學尼在這裡念,他的嘴就忍不住了,說道:「詩自然不惡,不過來韻一聯,卻是有些杜撰。」

  沈從眾本來是個近視眼,眼睛上框著銅錢大的小托力克眼鏡。這時,那副眼鏡,因頭低得太久,且又是搖擺不定的,所以一直墜將下來,落到鼻子尖上。他一會兒忙詩,忘了眼鏡。這時要看人,才記將起來,用兩個指頭把眼鏡一送,直靠著眼睛。然後昂著臉對孟繼祖一望,笑道:「說此話者,豈非孟少爺乎?閣下生長于富貴之家,哪裡知道民間故事,須知道這陰雨天,是賊的出產之日。古人不雲乎?偷風不偷月,偷雨不偷雪。昨宵雨夜,寒家雖為物無多,恰好部裡發薪之後,怎樣不驚賊之將至呢?」

  孟繼祖道:「這雖然言之成理,究竟和春雨二字,不大相干。」

  沈從眾道:「剛才楊慎己先生不已言之乎?七律規矩,三四句寫景,五六句就運事,我正是這樣作法呀!」

  孟繼祖道:「那麼,起句日日念黃梅,是不是用黃梅時節家家雨那個典?」

  沈從眾道:「對的。」

  孟繼祖道:「那就不對了。黃梅是四五月的事,題目卻是春雨,那不是文不對題嗎?」

  那楊慎己和沈從眾是同事,沈從眾附和著他,自己覺得有面子,便道:「先一看,好像不是切題,其實我們要當注意那個念字。念者,未來之事,心中有所懷之也。所以下面連忙接著就說:何處無柳,誰家不苔,不言春雨而春雨自見。這叫羚羊掛角,無跡可尋。」

  這其中的馮有量,是個少年大肉胖子,為了幾個芍藥花的典,搬不出來,急得頭上的汗,像黃豆一般大,只管往下落。他站起來道:「諸位別先討論,我有個問題,要提出來研究。就是這七絕詩,兩首能不能算完卷?」

  燕西見他手上拿著聽差剛打的手巾把子,捏著一團,只望額頭上去揩汗,這個樣子大概是逼不出來了。便先道:「當然可以。我們原是消遣,何必限多少呢。」

  於是走上前,就把他的詩稿子接了過來,看了一看。那孟繼祖知道馮有量的詩,是跟楊慎己學的,他要實行報復主義,就高聲念道:

  人人都愛牡丹花,芍藥之花也不差。
  昨日公園看芍藥,枝枝開得大如瓜。

  這首詩念完,所有在座的人,都不覺哈哈大笑。馮有量他臉色也不曾變,站在大眾堆裡說道:「這麻韻裡的字很不好押,諸位看如何?給我改正改正罷。」

  孟繼祖極力地忍住笑,說道:「這一首詩,所以能引得皆大歡喜,就在於詩韻響亮。我再念第二首詩給諸位聽。」

  於是又高聲念道:

  油油綠葉去扶持,白白紅紅萬萬枝,
  何物對他能譬得?美人臉上點胭脂。

  孟繼祖道:「馮先生這一譬,真譬得不壞,芍藥花那種又紅又白的樣子,真是美人臉上點了胭脂一般。」

  說著,臉向著楊慎己一笑道:「閣下和馮君,是常在一處研究的。我想楊君的七絕,也是這樣一類的作風。」

  這話要是別人說了,楊慎己一定要反唇相譏。現在孟繼祖是個總長的兒子,和孟總長多少要講究聯絡一點,當然不能得罪他的兒子。只得笑道:「孟世兄總是這樣舌鋒銳不可當。」

  馮有量也走上前,拉著他的手道:「老弟台,你這種不批評的批評,真教人夠受的了。你明明說我兩句,哪處好哪處不好,那才是以文會友的道理。」

  這樣一說,孟繼祖反而有些不好意思。燕西道:「繼祖兄他就是這樣,歡喜開玩笑。其實有量兄這時的意思,就很新鮮。」

  楊慎己道:「燕西兄這句話,極是公正不過。我們也很願看看繼祖兄的大作如何?」

  孟繼祖也正要賣弄他的才調,說道:「雖然作得不好,我倒很願意公開出來,大家指正。」

  於是抽出他的詩稿,交給楊慎己,讓他去看。楊慎己就念道:

  陰雲黯黯忽油然,潤遍農家八畝田。
  河北兩堤芳草地,江南二月杏花天。
  踏青節裡飛成陣,布穀聲中細似煙。
  屈指逢庚何日是,石磯西畔理漁船。

  楊慎己還沒有批評呢,孔學尼先就說道:「這真不愧是亞聖後人。你看他一提筆,就用了孟子上兩句典。」

  說到這裡,用兩個指頭,在空中畫著圈圓,口裡念道:「河北兩堤芳草地,江南二月杏花天。」

  接上搖著頭道:「繼祖繼祖,你這一顆心,也許是玲瓏剔透的東西呢?何以你形容春雨之妙,一至如此!我就常說:七律詩是工整之外,還要十分活潑,令人捉摸不定。像你這天韻,完全是王漁洋家數,真是符合此旨的呀。」

  楊慎己念了這一首詩,本來也覺得字面上好看一點。但是自己總不輸這口氣,正要吹毛求疵,扯他一點壞處。第一,用經書的典作詩,這是不合的。第二,杏花春雨江南,本是老句。完全用來,嫌他太便宜了。但是這兩點,孔學尼先就說好,真不好駁他。那沈從眾,他見孔學尼滿口說好,楊慎己也不說壞,認為這詩一定很好,也拍著手道:「好詩好詩,今天這一會,應該是孟兄奪魁的了。」

  說著,上前就是一揖,笑道:「恭喜恭喜。」

  孟繼祖剛才批評了沈從眾一頓,他都是這樣佩服,其餘的人是更不必談了,這時自己真是自負得了不得。在場的人,因為他和孔學尼是總長的兒子,燕西是總理的兒子,大家早也就預備好了,這前三名,由他三人去分配。現在既是說孟繼祖的好,大家就恭維一陣,鼓起掌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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