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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回 題扇通情別號誇高雅 修書祝壽隆儀慰寂寥(3)


  這樣想著,將房門簾子垂下。將幾部尺牘書和一部《辭源》,一齊攤在桌上,先要把用的句子,抄著湊成一篇草稿,然後把自己不十分明瞭的句子,在《辭源》上一句一句,把它找出娘家來,由上午找到上燈時候,居然沒有出門。伺候的幾個聽差,未免大加詫異。心想,從來也沒有看過我們七爺這樣用功的,莫非他金氏門中快要轉運了?大家走他門口過來過去,也是悄悄然的,不是燕西按鈴,不敢進去。

  燕西在裡面,做起來,也不過如此,只是前後查了幾十回《辭源》,把腦袋都查暈了。伸了一個懶腰,道了一聲哎喲,人才舒服些,然後站起身來,走到院子外來,吸吸新鮮空氣,信足所之,不由得走到冷家大門這邊來。只見一個老媽子捧著兩個扁紙盒子進去,這大門邊,早由燕西那邊的電燈,牽了線過來,安上電燈了。在燈光之下,看見那紙盒子上面,貼著一張紅紙剪的壽字。

  燕西一看,忽然心裡一動,心想,他家是誰過生日,送這樣的壽禮。便在門口站了一會,等那送禮的人出來。不多一會,果然出來了,卻是韓媽隨在後面,出來關門。

  燕西笑道:「這個送禮的人,多麼晚啦。」

  他說這句話,原是指著天氣晚了,韓媽卻誤會了意思。笑道:「就因為這樣,才等不及明日,就送來了。」

  燕西道:「送禮的是誰?」

  韓媽道:「是梅家小姐,還是新娘子啦。」

  燕西道:「是你們小姐的同學吧?」

  韓媽道:「你怎樣知道?」

  燕西道:「不是沒有兩天,你小姐還去吃過喜酒的嗎?」

  韓媽道:「對了,她和我們小姐最好不過,不是做新娘子,也許明天親自來哩。」

  燕西道:「明天是冷小姐的生日,你該有面吃了。」

  韓媽笑道:「金少爺,我們小姐明天生日,你怎樣知道?」

  燕西道:「我早就知道了,是你們舅老爺告訴我的呢。我的禮物,是要到過生日的那天,才送去的。」

  韓媽道:「你可別多禮。原是我們太太怕讓你知道了,又要你費事,所以才瞞著。你要一多禮,我們太太,又要說是我嘴不穩,說出來的了。」

  燕西道:「你的嘴還不穩嗎?不是我說出來了,你一輩子也不肯認帳哩。」

  說畢,笑著回家去了。

  他得了這一個消息,真是如逢救苦救難的觀世音,把圍解了,這一下子,要寫信,不愁沒有題目可找了。自己想了一想,既然是人家的生日,總要送她一樣最合宜的東西才好。據我想,她現在最羡慕的,恐怕要算珍珠項圈,我明天起個早,就到烏斯洋行去買一串送她。我還存著有兩千塊錢,拼了一千五六百塊錢,買一串上中等的送她。不過這樣的重禮,人家不會生出疑心來,不肯收嗎?大概不會吧,等她不受,我再退回洋行去,也不要緊,好在是老主顧,不成問題。無論如何,她也不過覺著禮重些罷了,還能說我不是嗎?主意想定,就是這樣辦。再一查那風情尺牘剛好有賀女子生日,和送珍珠的兩篇,兩篇湊在一處就是一篇很合適的信了。

  到了這時,白天用的那番功夫,總算是沒白費,順手一把將草稿捏在手裡就是一頓搓,把它搓成一個紙團兒,扔在字紙簍裡。於是重新攤開香豔尺牘和風情尺牘來,把選的那兩篇揣摩了一會,一個去了前半段,一個去了後半段。稍微添改幾個字,倒也可用,如是便先行錄起草稿來。那信是:

  清秋女士雅鑒:

  一簾瑞氣,青鳥傳來。知仙桃垂熟之期,值玉樹花開之會。恍然昨夕燈花,今朝鵲喜,不為無故。女士錦秀華年,芝蘭慧質,故是明月前身,青年不老。燕嘗瞻清範,倍切心儀,今夕何夕,能毋申祝?則有廉州微物,泉底餘珍,嘗自家藏,未獲愛者。今謹效贈劍之忱,藉作南山之頌,敢雲邀憐掌上,比之寒光,取其記事,使有所托耳!馳書申賀,遙祝福慧無疆!

  金燕西頓首

  自己看了又看,覺得還可以,信以南山之頌,在書信裡本是藉作投桃之報。這是曉得的,平常的信上,都有這句話,不是賀壽用的。因此參照尺牘上別一段來改了。能毋申祝,接則有兩個字,就是兩篇一半,合攏的地方,覺得十分恰合,天衣無縫。自己看了一遍,又念了一遍,很是得意,便拿了信紙,寫將出來。

  燕西鬧了半夜,將信寫完。次日早上,便坐著汽車,到烏斯洋行,買了一串珠圈回來。不說別的,就是盛珠子的那盒子,也就格外漂亮,盒子是長方形的,乃是墨綠色的天鵝絨,糊成外表,周圍用水鑽嵌著花邊。盒子裡面是紫色緞子,白色的珠子,放在上面非常好看。而且盒子裡面早擱上了香精,將盒子蓋打開,撲面一陣香氣,燕西買了非常滿意。立時吩咐金榮,暗暗地把韓媽叫了來。先在抽屜裡,掏了兩塊錢,交給她道:「這個是給你的,你收下罷。」

  韓媽右手伸著巴掌,將錢接住。左手搔著兩眼的癢,笑道:「不!金少爺!又花你的錢。」

  燕西道:「你收下罷。我既然給你,就不收回來的。」

  韓媽將身子蹲了一蹲,笑著說道:「謝謝你啦。」

  燕西先將那個盒子交給她道:「這個東西你交給太太,你說今天是小姐生日,我來不及買什麼東西,就只來了一掛珠子。這是外國洋行裡,再三讓來的,不能退回,請你太太千萬收下。」

  韓媽逐句答應著。燕西又在身上掏一封信來,把臉格外裝著沉重些說道:「這一封信,是給你家大小姐拜夀的,請你交在她手裡。」

  韓媽答應是,然後又道了謝,回身要走。燕西又把她叫回來,含著笑說道:「這個信,你不要當著你太太的面拿出來。」

  韓媽也笑著說:「知道。」

  她拿了這珠圈回家,就送給冷太太看,說是金少爺送我們小姐的壽禮。這是人家特意買的,我們自然是要收下來的。冷太太將那盒子拿過來,就知道是一件貴重的東西,等到盒子打開一看,只見裡面是一串珠子,不覺大聲叫了一聲哎喲!便問道:「這是那金少爺交給你的嗎?」

  韓媽道:「是的。」

  冷太太道:「那我們怎能受人家這樣重的大禮,那非退回去不可。」

  韓媽道:「人家既然送來了,我還能退回去,不是掃了人家的面子嗎?我可不管送。」

  冷太太道:「你說話也不知道輕重。你猜猜,這珠子要值多少錢?」

  韓媽道:「值多少錢呢,還能夠貴似金子嗎?也不過幾十塊錢罷了。」

  冷太太道:「幾十塊錢?十個幾十塊錢,也不止呢。」

  韓媽道:「值那麼些錢?」

  冷太太道:「可不是,你想,我們和人家有什麼交情,能受那重的禮嗎?你這就替我送回去罷。」

  韓媽一想,自己先接了人家兩塊錢,若是送回去,差事沒有辦到,第二回就沒有指望了。便說道:「這個東西太貴重,我不敢拿,若是一失手摔在地下砸了,拆老骨頭也賠不起呢。」

  她們正在這裡說話,清秋走了出來,冷太太順手將盒子遞給她,說道:「你看,送我們這樣重的大禮,這還了得!」

  清秋將盒子接過來看見是一串珠子,也是心裡一跳。她用兩個指頭將珠子捏了起來,先掛在手腕上看看,回頭又掛在脖子上,把鏡子照了一照,便對冷太太道:「這掛珠子真好,恐怕比梅小姐的那一掛,還要好些。」

  冷太太道:「當然好些,這是在洋行裡挑了來的哩。」

  清秋將珠子取下,緩緩放在盒子裡,手托著盒子,又看了一看。冷太太見她愛不忍釋,看在她過生日的這一天,不忍掃她的興,沒有說收下,也沒有說退還。便由清秋將那個天鵝絨盒子,放在枕頭桌上。當這個時候,韓媽跟著清秋進來,緩緩地將那信,擱在盒子邊。說道:「金少爺送這東西來的時候,還有一封信呢。」

  清秋聽了這話,心裡又是一跳。心想,他和我一牆之隔,常常可以見面,要寫什麼信?便道:「哦!還有封信嗎?讓我看看。」

  說著,從從容容,將信拆開,拿著信從頭一看,兩手一揚道:「沒有什麼,不過是說叫我們把東西收下呢,你把信給太太看了嗎?」

  韓媽道:「沒有。」

  清秋道:「你不要告訴她罷,她是這個脾氣,越叫她收下,她越是不收下的。這掛珠子,我是很愛,捨不得退還人家呢。」

  韓媽道:「是呀,我也是這麼想,太貴的東西,我們沒有錢買。人家送我們,我們就收下罷。」

  清秋等韓媽走了,關上房門,睡在床上,避到帳子裡,把那信從衣袋裡掏出來,重新看了一遍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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