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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回 大會無遮豔情鬧芍藥 春裝可念新飾配珍珠(1)


  過了兩天,金銓大請其客。又過了一天,便是金鳳舉夫婦所舉行的芍藥會了。起先原是打算一雙一雙地請。後來有些客,實在是無法可以雙請。因此雙請的也有,單請的也有。他們的那個洋式客廳裡,許多張大餐桌子聯接起來,拼成一個英文U的字形。桌子鋪著水紅色桌布,許多花瓶,供著芍藥花。廳外,院子裡的花臺上,大紅的、水紅的、銀白的,那些盛開的芍藥,都有盤子來大;綠油油的葉子中間,一朵一朵地托著,十分好看。

  此外廊簷下,客廳裡,許多瓷盆,都是各色的芍藥。門上,梁上,窗戶上,臨時叫花廠子裡,紮了許多花架,也是隨處配著芍藥。正是萬花圍繞,大家都在香豔叢中。客廳大樓上,也是到處擺著芍藥花。中間的樓板,擦得乾乾淨淨,讓大家好跳舞。

  兩屋子裡,一排兩張紫檀長案,一面是陳設著餅乾酪酥牛乳蛋糕等類的點心。一面是陳設著汽水啤酒咖啡等類的飲料。平臺上請了一隊俄國人,在那裡預備奏西樂。鳳舉是外交界的人,最講究的是面子。特意在家裡提了幾個漂亮的聽差;穿了家裡特製的制服,是青藍竹布對襟長衫,周身滾著白邊;一個個都理了發刮了臉,也讓他們沾些美的成分。鳳舉夫婦,那是不消說,穿的是極時髦的西裝。

  燕西也穿了一套常禮服,頭髮和皮鞋,都是光可鑒人。領襟上插著一朵新鮮的玫瑰花,配著那個大紅的領結,令人一望而知是個愛好的青年。他受了大哥大嫂的委託,在樓上樓下,招待一切。

  到了下午三點鐘,賓客漸漸來到。男的多半是西裝,女的多半是長袍。尤其是女賓衣服,紅黃藍白,五光十色,叫人眼花繚亂,不能把言語來形容。今天白秀珠也來了,穿著一件銀杏色閃光印花緞的長衫,挖著雞心領,露出胸脯前面一塊水紅色薄綢的襯衫。襯衫上面,又露出一串珠圈,真是當得豔麗二字。在她的意思,一方面是出風頭,一方面也是要顯出來給燕西看看。

  可是情人的眼光,是沒有定準的,愛情濃厚的時候,情人就無處不美。愛情淡薄的時候,美人就無處不平常。本來燕西已經是對秀珠視為平常了,加上前幾天兩人又吵過一頓,燕西對於秀珠,越發是對之無足輕重。

  這時燕西既然是招待員,秀珠總也算是客,兩個人就不談往常的交情,燕西也就應該前去招待。可是秀珠一進來,看見燕西在這裡,故意當著沒看見,和別的來賓打招呼,以為燕西必然借著招待的資格,前來招待。不料燕西就也像沒有看見一般,並不關照。那些男女來賓紛紛上樓,有的坐在一旁談話,有的兩三個人站在一處說笑,有的便在西邊屋裡喝汽水。

  燕西也就隨著眾人,一塊兒上樓,他一眼就看見從前借電影雜誌的邱惜珍女士。她穿著淡紅色的西裝,剪的短髮上,束著小珠辮,玲瓏剔透,常是臉上露出兩個小笑窩兒。這時她正站在一盆最大的芍藥花邊,把臉湊上芍藥花,去嗅花的那種香氣。

  燕西走上前去,輕輕地在後面叫道:「密斯邱。」

  邱惜珍回頭一看,笑著點頭叫了一聲七爺。燕西笑道:「我排行第七,是依著男女兄弟一塊兒算的,知道的人很少。密斯邱怎樣也知道?」

  惜珍笑道:「我是常到你府上來的,所以很知道你府上的情形,你以為這事很奇怪嗎?」

  燕西道:「並不是什麼奇怪。正以密斯邱知道捨下的事,不是平常的朋友呢。」

  惜珍笑道:「像我這樣的人,只好算是平常的朋友罷了。」

  燕西笑道:「這是客氣話。」

  惜珍道:「唯其是平常的朋友,才會說客氣話啦。」

  他二人站在這裡說話,決計沒有關心其他的事。可憐那個白秀珠小姐,今天正懷著一肚子神秘前來,打算用一番手腕,與燕西講和。和是沒有講好,眼看自己的愛人,和一個女朋友站在這裡有談有笑,只氣得渾身發顫,心裡就像吃了什麼苦藥一般,只覺一陣一陣地酸,直翻到嗓子邊下來。便叫伺候的聽差,倒了一杯咖啡,坐在一邊,慢慢地喝。但是這樓上有二三十位男女來賓,大家紛紛擾擾,擁在一處,都是笑容滿面,誰知道在座有個失意的人?

  一會兒工夫,那邊的俄國人,正在調提琴的弦子。大家一聽這種聲音,知道快要奏樂了,便紛紛去尋跳舞的伴侶。當時燕西也就笑著對惜珍道:「密斯邱的舞蹈,一定是很好的了?」

  惜珍笑道:「初學呢,哪裡能說個好字?」

  燕西道:「密斯邱有舞伴沒有?」

  惜珍道:「我不大很會。」

  燕西道:「密斯邱能夠和我合舞嗎?」

  惜珍眼皮一撩,對燕西望了一眼,兩隻露出來的白胳膊,交叉一扭,聳肩一笑,說道:「舞得太不好呀。」

  燕西道:「你舞得不好,我更舞得不好,何妨兩個不好,同在一處舞一舞呢?」

  說時,平臺外的音樂,已經奏將起來。不知不覺地,邱惜珍已經伸出手來,和燕西握著,身子略微湊上前一步,頭卻離著燕西肩膀不遠。於是燕西一手將惜珍環抱著,便合著拍子,在人堆裡跳舞起來了。這裡面的男女賓,不會跳舞的占最少數,所以只剩了幾個人在西邊屋子裡,喝咖啡吃點心。其餘十八對男女,就花團錦簇的,互相廝摟擁抱,穿過來,踅過去,圍繞在一堆。

  這邊幾個未參加跳舞的,白秀珠也在內,她坐在一邊,無法遏止她胸頭的怒氣,只是喝汽水。眼見燕西和邱惜珍一同跳舞,這個是滿面春風,那個是一團和氣,要干涉是不能夠,不干涉是忍不住,只得眼不見為淨,一扭身子下樓去了。

  這時,吳佩芳也在人堆中和鳳舉一個朋友跳舞。冷眼看見燕西、秀珠這種情形,也覺不妙。這時秀珠又滿臉怒容下樓去了,恐怕要發生衝突,卻屢次目視燕西,叫他不要舞了。燕西正在興頭上,哪裡肯停住?正好音樂停止,大家罷舞,佩芳就趕快下樓找秀珠去。知道她一時不會走遠,一定找她表姐王玉芬去了。原來佩芳她們妯娌三個,玉芬是不會跳舞,慧廠又不喜歡這個,所以她們並沒有參與。

  佩芳一直追到玉芬屋裡,只見秀珠果然坐在那裡,只是眼圈兒紅紅的,似乎受了極大的委屈。佩芳道:「也不知道密斯白怎樣到這裡來了?我特意來找你呢。」

  秀珠道:「那裡的人太多,怪膩的,我到這裡來和玉芬姐談談話。」

  佩芳笑道:「你不要冤我了,你是個最喜歡熱鬧的人,哪裡會怕煩膩,不要是嫌我主人招待不周吧?」

  玉芬將嘴一撇道:「小兩口兒鬧上彆扭好幾天了,你不知道嗎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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