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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回 陌上閒遊墜鞭驚素女 階前小謔策權戲嬌嬛(1)


  卻說北京西直門外的頤和園,為遜清一代留下來的勝跡。相傳那個園子的建築費,原是辦理海軍的款項。用辦海軍的款子,來蓋一個園子,自然顯得偉大了。在前清的時候,只是供皇帝、皇太后一兩個人在那裡快樂。到了現在,不過是劉石故宮,所謂亡國鶯花。不但是大家可以去遊玩,而且去遊覽的人,夕陽芳草,還少不得有一番憑弔呢。北地春遲,榆楊晚葉,到三月之尾,四月之初,百花方才盛開。

  那個時候,萬壽山是重嶂疊翠,昆明湖是春水綠波,頤和園和鄰近的西山,便都入了黃金時代。北京人從來是講究老三點兒的,所謂吃一點,喝一點,樂一點,象這種地方,豈能不去遊覽?所以到了三四月間,每值風和日麗,那西直門外,香山和八大處去的兩條大路,真個車水馬龍,說不盡的衣香鬢影。

  這一年三月下旬,正值天氣晴和,每日出西直門的遊人,絡繹于途。什麼汽車馬車人力車驢子,來來往往,極是熱鬧。但是有些闊公子,馬車人力車當然是不愛坐。汽車又坐得膩了。驢子呢,嫌它瘦小。先有一項不願受的,就是驢夫送來的那條鞭子太髒,教人不敢接著。有班公子哥兒,家裡喂了幾頭好馬,偶然高興出城來跑上一趟馬。在這種春光明媚的時候,輕衫側帽,揚鞭花間柳下,目擊馬嘶芳草的景況,那是多麼快活呢!

  在這班公子哥兒裡頭,有位姓金的少爺,卻是極出風頭。他單名一個華字,取號燕西,現在只有一十八歲。兄弟排行,他是老四,若是姐妹兄弟一齊論起來,他又排行是第七,因此他的僕從,都稱呼他一聲七爺。他的父親,是現任國務總理,而且還是一家銀行裡的總董。家裡的銀錢,每天象流水般地進來出去。所以他除了讀書而外,沒有一樁事是不順心的。這天他因天氣很好,起了一個早,九點多鐘就起來了。在家中吃了一些點心,叫了李福、張順、金榮、金貴四個聽差,備了五匹馬,主僕五人,簇擁著出了西直門,向頤和園而來。

  燕西將身上堆花青緞馬褂脫下,扔給了聽差,身上單穿一件寶藍色細絲駝絨長袍,將兩隻衫袖,微微卷起一點,露出裡面豆綠春綢的短夾襖。右手勒著馬韁繩,左手拿著一根湘竹湖絲灑雪鞭。兩隻漆皮鞋,踏著馬鐙子,將馬肚皮一夾,一揚鞭子,騎下的那匹玉龍白馬,在大道之上,掀開四蹄,飛也似的往西馳去。後面的金榮,打著馬趕了上來,口裡嚷道:「我的小爺,別跑了。這一摔下來,可不是玩的。」

  說時,那後面的三匹馬,也都追了上來。路上塵土,被馬蹄掀起來,卷過人頭去。燕西這一跑,足有五里路。自己覺得也有些吃力,便把馬勒住。那四匹馬已是抄過馬頭,回轉身來,擋了去路。燕西在駝絨袍子底下,抽出一條雪花綢手絹,揩著臉上的汗,笑道:「你們這是做什麼?」

  金榮道:「今天路上人多,實在跑不得。摔了自己不好,碰了別人也不好,你看是不是?」

  燕西笑道:「你們都是好人?前天你學著開汽車,差一點兒把巡警都碰了。」

  金榮笑道:「可不是!你騎馬的本領,和我開車的本領差不多,還是小心點罷。高高興興出來玩一趟,若是惹了事,就是不怕,也掃興得很啦。」

  燕西道:「這倒象句話。」

  李福道:「那末,我們在頭裡走。」

  說著,他們四匹馬,掉轉頭,在前面走去。燕西松著馬韁繩,慢慢在後面跟著。

  這裡正是兩三丈寬的大道,兩旁的柳樹,垂著長條,直披到人身上馬背上來。燕西跑馬跑得正有些熱,柳樹底下吹來一兩陣東風,帶些清香,吹到臉上,不由得渾身爽快一陣。他們的馬,正是在下風頭走,清香之間,又覺得上風頭時有一陣蘭麝之香送來。燕西在馬背上目睹陌頭春色,就不住領略這種香味。燕西心裡很是奇怪,心想,這倒不像是到了野外,好象是進了人家梳頭室裡去了呢。一面騎著馬慢慢走,一面在馬上出神。那一陣香氣,卻越發地濃厚了。偶然一回頭,只見上風頭,一列四輛膠皮車,坐著四個十七八歲的女學生,追了上來。

  燕西恍然大悟,原來這脂粉濃香,就是她們那裡散出來的。在這一刹那間,四輛膠皮車已經有三輛跑過馬頭去。最後一輛,正與燕西的馬並排兒走著。燕西的眼光,不知不覺地,就向那邊看去。只見那女子挽著如意雙髻,髻發裡面,盤著一根鵝黃絨繩,越發顯得發光可鑒。身上穿著一套青色的衣裙,用細條白辮周身來滾了。項脖子披著一條西湖水色的蒙頭紗,被風吹得翩翩飛舞。

  燕西生長金粉叢中,雖然把倚紅偎翠的事情看慣了,但是這樣素淨的妝飾,卻是百無一有。他不看猶可,這看了之後,不覺得又看了過去。只見那雪白的面孔上,微微放出紅色,疏疏的一道黑留海披到眉尖,配著一雙靈活的眼睛,一望而知,是個玉雪聰明的女郎。燕西看了又看,又怕人家知覺,把那馬催著走快幾步,又走慢幾步,前前後後,總不讓車子離得太遠了。

  車子快快地走,馬兒慢慢行,這樣左右不離,燕西也忘記到了哪裡。前面的車子,因為讓汽車過去,忽然停住,後面跟的車子,也都停住了。燕西見人家車子停住,他的馬也不知不覺地停住。那個漂亮女子,偏著頭,正看這邊的風景。她猛然間低頭一笑,也來不及抽著手絹了,就用臨風飄飄的蒙頭紗,捂著嘴。在這一笑時,她那一雙電光也似的睛眼,又向這邊瞧了一瞧。

  燕西一路之上,追看人家,人家都不知覺。這時人家看他,他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。忽然低頭一看,這才醒悟過來。原來自己手上拿的那條馬鞭子,不知何時脫手而去,已經落在地下了。大概人家之所以笑,就是為了這個。自己要下去拾起馬鞭子來吧,真有些不好意思。不撿起來吧,那條馬鞭子又是自己心愛之物,實在捨不得丟了。不免在馬上躊躇起來。

  金榮一行四匹馬,在他前面,哪裡知道,只管走去。金榮一回頭,不見了燕西,倒嚇了一跳,勒轉馬頭,腳踏著馬鐙,昂首一看,只見他勒住馬,停在一棵柳樹蔭下。金榮加起一馬鞭,連忙催著馬跑回來。便問道:「七爺,你這是做什麼?」

  燕西笑了一笑,說道:「你來了很好,我馬鞭子掉在地下,你替我撿起來罷。」

  金榮當真跳下馬去,將馬鞭撿了起來交給燕西。他一接馬鞭子,好象想起一樁事似的,也不等金榮上馬,打了馬當先就跑。金榮在後面追了上來,口裡叫道:「我的七爺,你這是做什麼?瘋了嗎?」

  燕西的馬,約摸跑了小半里路,便停住了,又慢慢地走起來。

  金榮跟在後面,伸起手來搔著頭髮。心裡想道:這事有些怪,不知道他真是出了什麼毛病了?自己又不敢追問燕西一個究竟,只得糊裡糊塗在後跟著。又走了一些路,只見後面幾輛人力車追了上來,車上卻是幾個水蔥兒似的女子。金榮恍然大悟,想道:我這爺,又在打糊塗主意呢!怪不得前前後後,老離不開這幾輛車子。我且看他,注意的是誰。這樣想時,眼睛也就向那幾輛車子上看去。

  他看燕西的眼光不住地盯住那穿青衣的女子,就知道了。但是自己一群人有五匹馬,老是蒼蠅見血似的盯著人家幾輛車子,這一種神情,未免難看。便故意趕上一鞭,和燕西的馬並排走著,和燕西丟了一個眼色。只這一刹那的工夫,馬已上了前。燕西會意,便追上來。金榮打著馬,只管向前跑,燕西在後面喊道:「金榮,要我罵你嗎?好好的,又耍什麼滑頭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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