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楔子 燕市書春奇才驚客 過朱門憶舊熱淚向人彈(3)


  金太太道:「這王家,你先生認識嗎?」

  我說:「不認識,不過我托敝友輾轉介紹的。」

  金太太低頭想了一想,說道:「你先生是個熱心人,有話實說不妨。老實告訴先生,我一樣地有個大家庭,和這王家就是親戚啦。我落到這步田地……」

  說到這裡,那頭越發低下去了,半晌,不能抬起來。早有兩點眼淚,落在她的衣襟上。

  這時,那個老婦人端了茶來,金太太搭訕著和那老婦人說話,背過臉去,抽出手絹,將眼睛擦了一擦。我捧著茶杯微微呷了一口茶,又呷二口茶,心裡卻有一句話要問她,那末,你家庭裡那些人,哪裡去了呢?但是我總怕說了出來,沖犯了人家,如此話到了舌尖,又吞了下去。這時,她似乎知道我看破了她傷心,於是勉強笑了一笑,說道:「先生不要見怪,我不是萬分為難,先生給我介紹館地,我決不會拒絕的。」

  我道:「這個我很明瞭,不必介意。」

  說完了這兩句話,她無甚可說了,我也無甚可說了。屋子裡沉寂寂的,倒是胡同外面賣水果糖食的小販,敲著那銅碟兒聲音,一陣陣送來。我又呷了幾口茶,便起身告辭,約了過日再會。我心裡想,這樣一個人,我猜她有些來歷,果然不錯。只是她所說的大家庭,究竟是怎樣一個家庭呢?後來我把她的話,告訴了給她找館地的那個朋友。那朋友很驚訝,說道:「難道是她呢?她怎樣還在北京?」

  我問道:「你所說的她,指的是誰?」

  我那朋友搖搖頭道:「這話太長,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說完的。若真是她,我一定要去見見。」

  我道:「她究竟是誰?你說給我聽聽看。」

  我的朋友道:「現在且不必告訴你,讓我見了她以後,哪一天晚上你扇一爐子大火,沏一壺好茶,我們聯床夜話,我來慢慢地告訴你,可當一部鼓兒詞聽呢。」

  他這樣說,我也不能勉強。但是我急於要打破這個啞謎,到了次日,我便帶他到金太太家裡去,作為三次拜訪。不料到了那裡,那冷宅的一張紙條,已經撕去了。門口另換了一張招租的帖子。我和我的朋友都大失所望。我的朋友道:「不用說,這一定是她無疑了。她所以搬家,正是怕我來找她呀。既然到此,看不見人,進去看看屋子,也許在裡面找到一點什麼東西,更可以證明是她。」

  我覺得這話有理,便和他向前敲門。裡面看守房子的人,以為我們是賃房的,便打開門引我二人進去。我們一面和看守屋子的人說話,一面把眼睛四周逡巡,但是房子裡空空的,一點什麼痕跡都沒有。我的朋友,望著我,我望著他,彼此微笑了一笑。只好走出來。走到院子裡,我的朋友,看見牆的犄角邊,堆著一堆字紙。便故意對著看屋子的人道:「你們把字紙堆在這裡,不怕造孽嗎?」

  說時,走上前便將腳撥那字紙。我早已知道他的命意,於是兩個人四道眼光,象四盞折光燈似的,射在字紙堆裡。他用腳撥了幾下,一彎腰便撿起一小卷字紙在手上。我看時,原來是一個紙抄小本子,燒了大半本,書面上也燒去了半截,只有「零草」兩個字。這又用不著猜的,一定是詩詞稿本之類了。我本想也在字紙堆裡再尋一點東西,但是故意尋找,又恐怕看屋子的人多心,也就算了。我的朋友得了那個破本子,似乎很滿意的,便對我說道:「走罷。」

  我兩人到了家裡,什麼事也不問,且先把那本殘破本子,攤在桌上,趕緊地翻著看。但是書頁經火燒了,業已枯焦。又經人手一盤,打開更是粉碎。只有那兩頁書的夾縫,不曾被火熏著,零零碎碎,還看得出一些字跡,大概這裡面,也有小詩,也有小詞。但是無論發現幾個字,都是極悲哀的。一首落真韻的詩,有一大半看得出,是:

  ……莫當真,浪花風絮總無因。燈前閑理如來懺,兩字傷心……

  我不禁大驚道:「難道這底下是押身字?」

  我的朋友點點頭道:「大概是吧?」

  我們輕輕翻了幾頁,居然翻到一首整詩,我的朋友道:「證據在這裡了。你聽,」他便念道:

  銅溝流水出東牆,一葉芭蕉篆字香,
  不道水空消息斷,只從鴉背看斜陽。

  我說道:「胎息渾成,自是老手。只是這裡面的話,在可解不可解之間。」

  我的朋友道:「你看這裡有兩句詞,越發明瞭。」

  我看時,是:

  ……說也解人難。幾番向銀釭背立,熱淚偷彈。除是……

  這幾句詞之後,又有兩句相同的,比這更好。是:

  ……想當年,一番一回腸斷。只淚珠向人……

  我道:「詩詞差不多都是可供吟詠的,可惜燒了。」

  我的朋友道:「豈但她的著作如此,就是她半生的事,也就夠人可泣可歌呢。」

  我道:「你證明這個金太太,就是你說的那個她嗎?」

  我的朋友道:「一點不錯。」

  我說道:「這個她究竟是誰?你能夠告訴我嗎?」

  我的朋友道:「告訴可以告訴你。只是這話太長了,好象一部二十四史,難道我還從三皇五帝說起說到民國紀元為止嗎?」

  我想他這話也是,便道:「好了,有了一個主意了。這回過年,過得我精窮,我正想做一兩篇小說,賣幾個錢來買米。既然這事可泣可歌,索性放長了日子幹,你緩緩地告訴我,我緩緩地寫出來,可以做一本小說。倘若其中有傷忠厚的,不妨將姓名地點一律隱去,也就不要緊了。」

  朋友道:「那倒不必,我怎樣告訴你,你怎樣寫得了。須知我告訴你時,已是把姓名地點隱去了哩。再者我談到人家的事,雖重繁華一方面,人家不是嚴東樓,我勸你也不要學王鳳洲。」

  我微笑道:「你太高比,憑我也不會作出一部《金瓶梅》來,你只要把她現成的事蹟告訴我,省我勾心鬥角,佈置局面,也就很樂意了。」

  我的朋友笑道:「設若我造一篇謠言哩?」

  我笑道:「當然我也寫上。做小說又不是編歷史,只要能自圓其說,管他什麼來歷?你替我搜羅好了材料,不強似我自造自寫嗎?」

  我的朋友見我如此說,自然不便推辭。而且看我文丐窮得太厲害了,也樂得贊助我做一篇小說,免得我逢人借貸。自這天起,我們不會面則已,一見面就談金太太的小史。我的朋友一天所談,足夠我十天半個月的投稿。有時我的朋友不來,我還去找他談話。所幸我這朋友,是個救急而又救窮的朋友,立意成就我這部小說,不嫌其煩地替我搜羅許多材料,供我鋪張。

  自春至夏,自秋至冬,經一個年頭。我這小說居然作完了。至於小說內容,是否可歌可泣,我也不知道。因為事實雖是夠那樣的,但是我的筆笨寫不出來,就不能令人可歌可泣了。好在下面就是小說的正文,請看官慢慢去研究罷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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