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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二回 鬢影衣香相思成急病 曉風殘月消息鑒芳心(3)


  聯老太太也笑道:「行哪,只要不嫌棄的話,我們八旗子弟,誰能說不是一家人,憑我多幾歲年紀的份上,薦個人兒,大概沒有什麼難呢。再說他們也正短人呢。」

  羅宣武天性就不願意旗人,加上這位聯老太太所說的話,又有點不合他的胃口,他就推開窗篷,去望江上的風景了。柴競解得其中之意,也是一樣依靠到船過下來。秦慕唐是個老於事故的人,看到這種情形,就料這二位是不同調,因此隨著聯老太太口風說話,並不多增什麼言詞。聯老太太不多時也談得詞窮,恰好她原帶的聽差,是搭在前艙裡的,這時他有事到後艙來問話,聯老太太就回艙去了。這一下子,只急壞了秦學詩,好容易把這位理想中的遠親長輩引到艙裡來,滿打算趁此可以親近親近。不料這兩位同艙之客,硬用一種冷淡的態度,將佳賓送走,心裡十分不痛快。但是不高興的顏色,又不敢露到臉上來,只是心裡悶著而已。

  到了這日下午,那聯老太太的差人,忽然走到窗篷外,笑著向秦學詩請了一個安。秦學詩正拿了一本唐詩斜躺著在鋪上看,一抬頭看著他。他先笑著問道:「少先生,你書帶的多,借兩本我看看,可以嗎?」

  秦學詩還不曾答應,秦慕唐問道:「呀!看你不出,你還能借書看?但是我們這裡的書,都是正經書,沒有消遣的鼓兒詞。」

  聽差的笑道:「四書五經,都念過的。只要不是十分深奧的書,都勉強可以看得過來。」

  秦慕唐手摸著下巴上的鬍子,沉吟著道:「信然乎?」

  秦學詩忽然靈機一動,覺得叔叔若要仔細盤問起來,未免大煞風景。因之連忙將枕頭邊一函唐詩,理得齊了,交給聽差道:「你拿去看罷,我這裡還有別的書,若是你要看的話,可以來掉換的。」

  聽差的接著書,道謝而去。但是他並不上前艙,卻到隔壁後艙去了。秦學詩見這事果不出自己之所料,心中非常高興,就捧了書本躺下。借著這個機會,就靜聽隔壁艙裡說些什麼話。仿佛聽德小姐笑問道:「他借書給咱們,也沒有問是誰要看嗎?」

  聽差答說沒有問,接著又聽那德小姐嘻嘻的笑了。

  秦學詩這一下子,覺得坐在雲端裡,身子只管飄蕩起來,並不是坐在船上了。心裡也不是歡喜,也不是恐懼,又好像是歡喜,又好像是恐懼,就是如此鬧著饑荒。斜了身子躺下,過不多時,就聽到德小姐慢慢的吟起詩來。聽她那聲音,抑揚頓挫,極其自然,決不是初讀詩的人那種神氣。自己最初只認她是個清秀的女子,其次知道這女子是個識字人,到了現在,又足見她是一個懂詩文的才女子。自己雖讀了幾年書,空羡慕著鼓兒詞上那些風流才子的勾當,自己卻實不怎樣高明。於今遇到了這位德小姐,雖不見得就有崔鶯鶯、杜麗娘那種高才,在自己這一生相遇的女子算起來,恐怕是空前絕後的了。況且她先見著我含羞答答,未免有情。而今又叫僕人來和我借書,宛然聲息相通。這真是百年難逢的奇遇,豈可輕易放過?在她的心裡想,似乎有了我了,我也很明白的。

  但是我這樣念念不忘記她,以及我知道她心事的這番意思,卻要想個什麼法子,才能讓她明白?他這樣靜靜地躺著想,直想了一天一夜,連變一隻小蝴蝶飛過了艙去,都想到了,但是總無補於實際。時光易過,眼見得到宜昌只有一日的水程。到了宜昌,是否同一只船到漢口,不得而知。縱然同一只船到漢口,未必又相隔一艙。這兩天本來就有點神志昏昏,茶飯少進,現在更是不想吃,不想喝,就躺在鋪上。秦慕唐一見他這樣,以為是病了,便不住問長問短。秦學詩道:「心裡有點不舒服,愛睡覺,並沒有什麼病。」

  秦慕唐道:「你若果有病,到了宜昌,就上岸去住幾天,找個醫生替你看看。」

  秦學詩聽說,一頭坐了起來。連道:「不,不,我們還是大家同搭一隻船坐罷。若是留在宜昌,我倒真要害起病來了。」

  秦慕唐道:「那是什麼緣故?」

  秦學詩不能舉出什麼理由,只是搖著頭,又睡下了。秦慕唐以為是年輕人好動,急於要到家,也就不以為奇。

  這邊德小姐靜中看書,隔壁只是有人鬧病,也就聽得一二。閑著無事,就和聯老太太道:「姥姥,你聽見麼?那邊有人鬧病,不知道是誰?也許是那位老人家,咱們家裡的清心丹,你帶著一點沒有?要是有,送一點給人家也好。」

  聯老太太道:「帶著咧,出門我總帶一點的。不論什麼地方,也可以行行方便。」

  於是聯老太太就打開行囊,找出一包藥來,親自送到隔壁艙裡來。見秦學詩病了,便道:「這藥方,是在京裡配的,有點傷風咳嗽小感冒,一吃就好。」

  秦學詩點著頭道了謝,因問道:「老太太,明天一早到宜昌了,搭船的事情怎麼樣呢?我雖然有點不舒服,但是我們決定走啊!」

  聯老太太聽了他這話,倒莫名其妙。自己並沒有提到搭船的話,他何以突然說起來了,莫非這人病得有點胡說了?當時也就只點點頭,竟自回艙去了。秦學詩知道藥是德小姐送來的,心中十分感激,就催著叔父趕快把藥末沖了來吃。秦慕唐雖覺得聯老太太是一番好意,然而藥這樣東西,紙包的老虎,不是可以胡來的。原還不敢給他吃,他只管催著要吃,好像一吃下去,就能好似的。只得分了一小半,用小茶杯沖著,由他吃下去。之後,便說心裡舒服些,應該謝謝聯老太太。他說這話時,面半朝著窗隔扇,聲音故意提高了許多。

  秦慕唐看了這種情形,就不免有點疑心,於是就不住打量秦學詩的情形。心想他害別的病也罷了,若是害那種思想上的病,他就是自討苦吃。但是人家乃是很尊貴的人,又緊緊相處在隔艙,這種事情,是不能讓她知道的。因就正著面色對秦學詩道:「我們隔艙就是女眷,你雖是有病,要耐煩一點才好。我們是讀書的人,不要讓人家說我們不尊重。」

  他說這話時,聲音極低,坐在秦學詩鋪上,兩手扶著膝蓋,兩眼也同時下垂,不看秦學詩的臉色。秦學詩聽了叔叔的話,臉上一陣陣發熱,什麼話也說不出來。自己靠了船艙板坐著,頭幾乎要垂到懷裡來了,柴競在一旁,早也看著有些尷尬,現在覺得秦學詩有些難堪,便拉著秦慕唐去看江景,把這事扯開。秦學詩心裡這會子,自然是十分的慚愧,也就慢慢的糾正自己的念頭,緩緩的躺下。但是不多久的工夫,隔壁艙裡的京白念將起來,卻又不由得自己興奮起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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