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劍膽琴心 | 上頁 下頁
第二回 點燭高談壯軍戎馬健 翻身下拜月下劍光寒(3)


  柴競先被她一說,倒難為情,她複又說到力量上,就有題目了。笑道:「我正疑惑呢,姑娘的本領,真到了家,一點不露相,所以我看出神了。」

  姑娘聽見柴競當面如此恭維她,心裡非常高興,笑道:「不瞞柴先生說,這六七年來,除了前回來的那個劉老伯,我佩服他是個英雄而外,我就是看你不錯。日裡我要和柴先生較量,我就是看得起你。」

  朱懷亮道:「振華你這是什麼話,太不懂禮了。」

  柴競在無意中又知道了這姑娘的芳名,笑道:「姑娘是心直口快,和老爹一樣的脾氣,晚生就最願意這種人。」

  振華也笑道:「我是交代在先,賣酒的姑娘不懂禮節呀!你老人家不要管我的事,還是告訴人家,聽到大喝一聲怎樣,人家正在和你著急呢!」

  朱懷亮道:「你一打岔,把話耽擱了,還是往下說罷。老弟台,打仗這件事,實在全靠臨機應變,有本領沒有本領,還在其次。當時我聽那人大喝一聲,心裡自然嚇了一跳。還好,和我同來的二十三個人,都沒有驚慌,勒住韁繩,站在林外。我因為聽到那人說話的尾聲,帶一些湖南音。我就用湖南音答應:『是我,我剛剛敗陣回來,不曉得口令。』林子裡那人,果然是湖南人,他說:『胡哨官嗎?』我說『是的,今天我們全軍覆沒,曾大人李大人都陣亡了。長毛現在後面追來了,你們還不逃命嗎?』他們大概也知道了不好的消息,他一聽說,連叫長毛來了,林子裡就是一陣亂。我估量著,恐怕埋伏了有四五百人,事到臨危,若是往回逃,把紙老虎戳破,他們一定要追的。我們人少,他們人多,哪裡逃得了?不如趁他沒有亮起火把,我們給他一個不分皂白,先殺了進去。黑夜裡打仗,長矛卻沒有多大的用處,而且在樹林子裡,馬戰也不方便。因此我們二十四人,大家棄矛下馬,各人拿了一把馬刀,齊齊的呐一聲喊,沖進樹林裡。

  我們二十四個人,連成一排,卻彎著分東西南三面進攻。他們起初不知道我們有多少人,就紛紛亂亂向樹林外跑。我們二十四個同伴,一個也沒有受傷。依著他們的意見,就趕快退回去。我說一退,清兵就要追來,還是送死。看看這樹林子裡,還有幾十匹馬,地下丟了許多兵器,我就叫他們各人揀合手的拿一件用。而且大家都騎上馬,騎著剩下來的,也牽在一處。於是二十四個人,共分著三排,每排八個人,約有十幾匹馬。我騎看一匹馬,拴著兩匹馬就是第一排第一名。我同大家約定,只揀人聲嘈雜的地方沖去,馬要跑得快,聲音要喊得響。沖過去了,我們不要走,又揀人多的地方沖了回來。幸而大家都懂了我這條計,於是幾十匹馬,在呐喊聲裡,像一陣海潮一般,沖進人堆裡。他們原是在坦地裡紮好了陣腳,要偷看我們的虛實。我們來勢這樣猛,他們站不住,就四散逃了。他們越逃,我們越揀人多的地方沖,因此沖得七零八落。到了天亮,大隊人馬到了,我們就不怕了。英王正帶了隊伍來收復桐城,見我二十四個人,只有一人,因馬失前蹄跌了腿,其餘不曾流一滴血,喜歡得了不得,立刻升了我作先鋒隊的右翼營官。我們這二十四人,同了這一層患難,就拜把子結為二十四兄弟。後來聽到說這林子裡,原是清兵一道卡子,共有七百多人哩!我們二十四個人把他追趕跑了,豈不是人生一件得意之事?」

  柴競聽了,早端起酒杯,叫了一聲幹。朱懷亮笑道:「這是應該喝一杯。」

  也端起來喝了。柴競道:「這二十四個人,後來大概都有一番功業。有本領的,大概要算老爹了。」

  朱懷亮道:「不,這裡面有三個人本領好似我。一個是劉耀漢,現在還在當老道。」

  說著一指壁上的條幅道:「這就是他寫的,這是一個怪人,他五十歲以後才通文理,老來倒會寫會作。我雖只粗認識幾個字,我看他那副情形,就比一班秀才先生,要好十倍。他有兩樣奇絕的本領,能拿筷子,夾住半空中亂飛的蒼蠅,百不失一;其二,他身上揣著一大把銅錢,在二十步之外,可以隨便拿出一個錢來,打人的眼睛。錢又硬又小,簡直嵌進眼珠裡面去。打來的時候,一沒有光,二不響,人是一點提防不了。」

  柴競道:「這本事實在聞所未聞,但是能拿筷子夾蒼蠅,不大合實用。」

  朱懷亮道:「怎樣不合實用,靠這個就可以練習手法眼法。若是接什麼暗器,無論是哪一個,也不能像他那樣又快又准了。因為他眼快手快,所以他的劍法也好。」

  朱振華忍不住了,接著道:「那實在是真的,前七年他老人家到這裡來,也是我一定要請教,他就在我面前舞了一會子劍。舞後,他問我怎麼樣,我自然說好。他說,我年紀小,決計看不出來,叫我摸摸耳墜子。我一摸,哎呀,兩個耳墜子上的一片秋葉,都割斷了,不知道向哪裡去了。後來據家父說,那是用劍尖伸過來,向外挑斷的。若是由外向裡割,頭頸就保不住。你看他在當面,割了我的環子,我都不知道,這快法到了什麼地步。」

  柴競笑道:「既然大姑娘都這樣佩服,這一定是了不得的本事。還有那兩位呢?」

  朱懷亮道:「那兩位嗎,一個姓萬,當時的名字,叫人傑。他的跳躍功夫最好,他能抓著楊柳樹條子,跳上樹梢,我們都送他綽號蓋燕飛。他因為身輕,並排八匹馬同跑,他能由第一匹馬背上,換到第八匹馬背上去,而且還不用得要馬僵繩和馬鞍子。可惜跟著英王打小池口,早年就中炮陣亡了。第三個人姓張現在還在,他有名字,可早就抹去了。我也不便違了老友之約,再告訴別人。老弟大概也總聽見人說過,黃山上有一位騎白馬的神仙,來往如飛,他就和這一類的人差不多了。」

  柴競道:「莫非這張英雄,就是黃山神仙?」

  朱懷亮端起酒杯,喝了半杯,就微微一笑。柴競道:「晚生心裡想著,世界上哪裡有神仙?就是有,也不過高人隱士罷了。因為常聽見人說,黃山上出神仙,說這人已經有五百多歲了,我就不大相信,疑惑是在山上高隱的劍俠之流。所以趁著同鄉朝九華之便,要到黃山去看看。不料據老爹說起來,這位神仙,竟是一個當今懷才不遇的大英雄。既然真有這個人,我更要去拜訪了。」

  朱懷亮摸摸鬍子,微笑不言。振華就道:「他老人家,和紅塵隔斷,在黃山頂深的裡面住家,平常的人,那是見不著的。漫說是柴先生,就是我,沒有家父給他老人家通一個信,也不會見的。」

  朱懷亮笑道:「你又胡說,通個什麼信?」

  柴競道:「蒙老爹看得起晚生,許多心事,都告訴了。為什麼這一件事,老爹又不肯說呢?」

  朱懷亮道:「不是我不肯說,我這位盟兄,脾氣很固執。我若把老弟給他引見,他一怪下罪來,怕壞了幾十年的義氣。」

  柴競道:「晚生雖本領很低微,但是自信是個血性漢,決不會帶一點奸盜邪淫的心事。既然老爹都可以相信,就是見了那位張老英雄,他不見得就嫌晚生是凡夫俗子,不足與言。」

  朱懷亮道:「我不是這個意思,你暫且在捨下住個十天半月再說。」

  柴競道:「能在老爹這裡多叨教,那是很好的了。」

  朱懷亮道:「老弟說叨教,我不敢擔當。不過我們武術中人,第一層要講究有涵養功夫,武藝功夫越好,涵養功夫要越深。不然,有點本領,動手就打人,豈不壞事?日間我看老弟站在竹扁擔上,又砸碎了那個鐵桶底,內外功都不錯。對人說起話來,還是很謙遜。這是我很願意的一件事,所以我願留老弟多住兩天,慢慢談一談。我今天真醉了,好幾年沒有舞劍,把酒蓋住老臉,要在醉後鬆動鬆動。」

  柴競聽了這話,喜出望外,連忙站起來說道:「老爹若能讓晚生開一開眼界,晚生死也瞑目。」

  說著推開椅子,向著朱懷亮畢恭畢敬的,彎腰就是一長揖。朱懷亮將杯子裡餘酒喝幹,便對振華道:「去,把我的那柄劍拿來。」

  姑娘聽說父親要舞劍,歡喜極了,只一跳,走回屋裡去,雙手托著一柄劍出來。柴競看那劍,用一個綠色魚皮套套著。朱懷亮接了過來,左手拿住劍匣,右手只輕輕的一抽,燭光下只覺一道寒光,在眼前一閃,柴競不覺心裡一動,暗暗喝了一聲彩。朱懷亮拿著劍,微顛了一顛,笑道:「久不用它了,今天遇到有緣的,我要舞個兩套,我們到門外看看去。」

  說時,姑娘先開了店門,三人一道走出來,天上大半輪月亮,偏在柳梢頭上,場地上一片白色。蠻牛和那小夥計,聽說老爹要舞劍,這是不易得的機會,也一同走了出來,站在蘆棚下遙遙觀望。那個時候,秋露滿天,一點風也沒有,兀自寒氣侵人。樹不搖,草不動,萬籟無聲,只有三個人影子,橫在月光地上。朱懷亮向天上一指道:「今晚上雖然只有半輪月,月色真好,你們看看,天河都逼得輕淡無光了。」

  柴競抬頭觀看,果然如此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