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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回 點燭高談壯軍戎馬健 翻身下拜月下劍光寒(2)


  柴競聽他如此說,也只好忍在心下。

  等待到晚,朱懷亮吩咐蠻牛,在店房裏點了一對大蠟燭,放在桌上。用錫壺燙了兩滿壺酒,煮一條大江鯉魚,切一盤鹵肉,煮上一隻大雞。這時都好了,來放在桌子當中,便要柴競來坐下,對面酌酒閒談。兩隻大蠟燭上的火光,像一條閃動的金蛇一般,抽著四五寸長焰頭,照著人臉上紅光相映。柴競捧著酒杯道:「老爹這樣款待,晚生心裏實在不安。」

  朱懷亮笑道:「我這樣雖然是款待老弟台,但仔細想起來,也是自己款待自己。因為三十年以來,沒有人識破我的機關,我也不願把我的心事,另外對一個人說。今天遇了老弟台,把我的心事猜透,算是我三十年以來,第一件的大快活事。我要自己喝兩杯酒,痛快痛快。」

  說時,舉起一個大杯子,仰著頭張口喝了下去。然後將杯子翻轉過來,對柴競一照杯,柴競也就陪著喝了一杯。朱懷亮自己,複斟上一杯酒,左手將酒杯覆住,右手一把,將鬍子一摸,然後對柴競笑道:「老弟台,我老實告訴你,我不是清朝百姓,我是一個長毛頭子。三十年前,我不曾想到今日,會在這江邊賣酒。」

  說畢,把那杯酒又端起來喝了。柴競道:「老爹原來曾在太平天國做過一番事業,但不知道在哪位英雄部下?」

  朱懷亮聽到說哪位英雄四個字,覺得柴亮眼光很大,並不肯以成則為王,敗則為寇的關係來對待太平天國。便笑道:「這話說起來長了,我原是在英王陳玉成部下,後來英王失敗了,我就轉投忠王李秀成部下。長江一帶,我是前後大戰有十幾年了。嗐,太平天國得了半壁天下,不料到後來就那樣一敗塗地!我朱某人一腔熱血,生平的本領,都算白白丟了。我真覺得辜負了我自己。」

  說著將右手連拍了幾下桌子。

  柴競正是個有心人物,自恨後生三十年,沒有趕上洪楊那一場大熱鬧。小的時候,聽見老前輩說長毛造反的故事,就十分愛聽,而今親自遇到了一個此中人,這真是做夢想不到的事。便笑道:「事已過去,不必說了。據晚生看來,現在朝綱不振,胡運將終,遲早天下還是要還給漢人的。只要人心不死,成功不必在我。以前的事,又何必悔呢?晚生自恨遲出了幾十年的世,沒有看到大漢衣冠。若是老爹能夠把當年攻城奪邑的快事,說上幾樁,過屠門大嚼,也讓晚生痛快痛快。」

  朱懷亮舉著杯子,咕嘟一聲,喝了一盅酒。將桌子又是一拍,突然站了起來。笑道:「老弟台你真是個爽快人,說話很對勁,結交你這樣一個朋友,也不枉了。」

  於是複又坐下,摸著鬍子偏頭想了一想,說道:「我說哪一件事起呢?有了,我先說我第一次得意的事罷。我原是湖南衡州人,天國的軍隊,打過了湖南,到處都起團練。因為我有點武藝,團練裏頭,就要我當一個棚長。他們起團練的意思,本來是說天國兵奸殺擄掠,辦了團練來打長毛。但是團練裏的鄉勇,姦淫擄掠起來,比天國的兵還要厲害。是我氣不過,就丟了家鄉,穿過江西,到天國去投軍。那個時候,英王還是十八指揮,功勞就不小。他的眼睛下,一邊有一個大黑痣,遠看著,好像是四隻眼睛,所以清朝人都叫他四眼狗。提到了四眼狗,清朝的官兵,沒有一個不害怕的。」

  柴競道:「老爹既然隨著英王打仗,像這江西安徽湖北三省交界的地方,一定是常來常往的了。」

  朱懷亮道:「這就是我說的第一件得意事了。現在我還記得那是咸豐八年的秋天,曾國藩的湘軍,在江西過來,跟著英王的軍隊望北追。那個時候,合肥安慶,是南京兩扇大門,一定要守住的。是英王帶了一支兵馬守住桐城,做安慶的右翼。聽說翼王石達開在江西不利,曾國藩到了河口。曾國藩的老弟曾國華帶著大將李續賓,由黃梅宿松攻過了潛山,直搗桐城。那個時候,我投軍不過半年,還沒有經過大陣。這回聽到很會打仗的湘軍來了,大家都擔著一分心事。那由太湖潛山退來的軍隊,就像熱天階沿下的螞蟻一般。我常常走到高的土墩上一望,大路上的人,無晝無夜,牽連不斷的向北走。人叢裏頭,常常人頭紛動,閃開一條路,那就是來往的探馬來了。桐城內外,也紮有兩三萬精兵。英王就傳了令下來,一個人也不許亂動,亂動的就斬首。因為這樣,把退來的軍隊,完全讓了過去,情形還是照常。後來聽說,曾國華的兵離城只有十里了,我們營裏,還不見什麼動靜。忽然上面傳來一個號令:城外的兵,分作三股,一股退進城,兩股退到舒城。我是分到退舒城的,心裏就想,不怕四眼狗本事大,遇到我們湖南人,也要望風而退了。我就這樣糊裏糊塗退到舒城,不幾天聽說桐城也失守了,湘軍快要來打舒城了,於是乎我們這一支軍隊又退到三河尖。」

  柴競道:「這是老爹失意的事,怎樣說是第一件得意的事呢?」

  朱懷亮斟了一滿杯酒,仰著頭先哈哈大笑了一陣,舉起酒杯,刷的一聲喝幹,然後伸手一拍桌子道:「痛快,我退到了三河尖,我才知道湘軍中計了。這個地方,一連紮下十八座大營,都是由南京調來的生力兵。原來由太湖潛山退來的兵,不見一個,他們都埋伏了。這是十月的天氣,田地裏的五穀,都收割盡了,許多樹木,也落了葉子。我們站在營盤的牆垛上看,一望都是平原大地,只遠遠的看到一些山影。這一天,曾國華的兵,離得近了。天國的兵都在營裏,隱藏不動。老弟台,這是我開眼界的一天了。我們營裏,四更天,大家就吃飯,吃完飯,天還不曾大亮。連營兩三萬人,聽不見一點聲音,抬頭看看天上,滿天的霜風,只有幾顆稀稀朗朗的星,讓風吹得閃動。我雖然有幾斤氣力,還沒經過大仗。我看到營裏這種情形,知道是等著湘軍來了,有一場惡戰,心裏不免有些亂跳。我自己壯著自己的膽子,就輕輕的唱著湖南調,但是我唱的是什麼東西,我自己都不知道。只聽到啪啪啪的聲音,由外面一陣一陣進來,過去一陣,又是一陣,原來這就是前面打探回來的探馬。」

  「天亮了,風也停了,又得了一個號令,弓兵上牆。我在牆口裏一望,只見一大片黑影子,在幾裏路之外,在平原上緩緩的移動過來,越走越近。先看清楚豎起來的旗號,後就看清楚是人,轟天轟地,就是一陣殺呀的聲音。這就眼前一望,全是人馬,太陽也出土了,曬著人手上拿的兵器,還一閃一閃的發光。我們這裏,營盤外,挖有三四丈深的幹壕溝,溝上原搭了浮橋,現在用粗繩子吊起來了,營門關得鐵緊。壕溝外面,還有一道鹿角。什麼叫做鹿角呢?就是把樹砍了下來,用樹尖朝外,樹兜向裏,樹疊樹,排成一堵牆一般。你想,敵人的兵,一時三刻,哪裏就沖得上前。就是上前,牆上用箭去射,用鐵炮去打,也難以近來,所以把守得十分緊。

  「這樣支持著,也不過半天的工夫,那湘軍人堆裏的旗號,忽然亂動起來,遠遠的聽見有叫殺的聲音。我們這十八座營盤裏,四處都是鼓響,大家就一陣風似的,放下吊橋沖了出去。原來湘軍後路,被盧江盧州兩路的天國兵殺了出來,把後面的去路,已經截斷了。周圍的兵把清兵圍在中間,四五萬人,一個也不曾跑掉,曾國華就死在陣上。我看得打大仗還比小仗容易,膽子越發大了。我和二十四個兄弟打先鋒,再回去打桐城。各人騎著一匹馬,手上挺著一根長矛,腰裏挎一柄腰刀,沖了五十里路,天色已經黑了。原來想著,清兵只有些人守桐城縣,路上是沒有兵的,我們只管向前走。在暗淡的月光下,走近一叢樹林,我忽然心裏一動,這裏若是有一小隊清兵,我們豈不要讓人家活捉了麼?正在這個時候,果然有個人大喝一聲一一」

  說到這裏,柴競也替朱懷亮捏一把汗。正要向下問,忽然一隻白手,由燭光下伸出來,按住了朱懷亮的胳膊。朱懷亮剛端起一杯滿滿的酒,舉著和下巴相並,可送不到嘴裏去。柴競抬頭看時,那姑娘也不知幾時出來的,笑嘻嘻的,按住了她父親的手。朱懷亮一回頭,笑道:「你為什麼又不要我喝酒?」

  姑娘道:「我在一邊看著,你老人家帶說帶喝,這就有一二十杯下肚了。老是這樣,今天晚上又得醉。」

  朱懷亮道:「我說得痛快,就喝得痛快,不會醉的。我這麼大年紀了,醉一場,是一場,你攔住我作什麼?」

  姑娘道:「不行,喝醉了,要茶要水,我又得伺候你老人家一個周到。」

  朱懷亮道:「我有話說,決不會醉的,你讓我喝罷。」

  那姑娘捉住手,哪裏肯放。他沒有法子,只得停下酒杯。笑道:「這柴先生也是一位慷慨之士,不必回避,你也坐到一處來喝罷。有你在這裏,你可以替我酌酒。我有個限制,就不會醉了。」

  那姑娘聽說,更不推讓,拿了一副杯,筷,便橫頭坐了。對柴競笑道:「柴先生,不要笑話,賣酒人家的姑娘,不懂什麼禮節。」

  說時,提了壺,先自斟上一杯酒。柴競見她露出一截手臂,既白而圓,豐若無骨,和那種弱不禁風的美人胎子,又別有一種豐致。那姑娘偏是知道了,笑道:「柴先生,你看我的手作什麼?」

  於是左手把右手袖口一掀,說道:「你不妨試試看它有多少力量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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