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中原豪俠傳 | 上頁 下頁 |
| 八五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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平生想著,這無非店夥看自己是個闊少爺,敬些酒菜,要討幾個賞錢,說一聲多謝,也就獨自坐下,寬懷暢飲。飯畢,有幾分醉意,店夥送了油燈茶水來。平生淨了手臉,便閉了房門休息,正是連日在華山勞動過甚,醉飽之後,便睡著了。 平生一覺醒來,聽全客店裏都寂靜無聲,想已夜深,看看桌上的油燈,火焰只剩了一點點微火,隔著窗戶,見外面月華滿地,一片白色。便起來剔亮了燈草,關閉了兩扇花格子紙窗戶,將桌上瓦壺裏冷茶斟著一杯喝了,覺得一陣涼透肺腑,酒便醒來了七八成。呆坐一會,便頗覺得無聊,於是將牆上掛的寶劍取下,將小包裹卷了一卷放在床頭上做枕頭,解了長衣,展開布被,便放身睡下。正朦朧間卻聽到房門有人敲著響,平生問聲是誰時,外面有很短促的本地口音答道:「查店的。」 平生答聲請稍等等,便披上了長衣起身開門,可是打開門看時,卻不見有人。院子裏靜悄悄的,那斜照著地面的月光,將院子裏的地,劃著一條很整齊的黑白線,看著前面店房櫃上,還有燈火,平生便向前兩步,探頭向面前張望著。就聽到身後窗戶啪嗒一聲響。這聲音來得突然,平生倒有些愕然,回頭看時,自己屋子裏的燈卻又熄滅了。想是風吹開了窗子,把燈閃熄了。於是在身上摸出火柴擦亮了,回房先把燈點上,當燈光一亮,不由大吃一驚,便是這當窗的桌上,印了一隻灰塵腳印。他是個懂技擊的人,講個眼觀六處,耳聽八方,如何不機靈,立刻奔向床頭,去奪取那柄劍。等自己奔到床前時,又是一驚,原來那個小包裹和那柄劍,都不見了,一時急中生智,抓住桌下一條板凳,趕著將燈吹熄,就閃在門後牆邊立著。 過了一會,屋脊上的月亮,反映著白光,射進屋來,內外看得清楚,眼前並不曾有個人影,呆站了一會,覺得這戒備是多餘的了。他追出屋來,向上下四周一看,依然是不見一些人的蹤影。心裏這就想著,這必定來了一位高手,故意和我為難,若跳上房追了出去,自己手無寸鐵,利劍卻在人家手上,徒然遭人家的暗算。若是不追出去,這包裹失落了不要緊,那柄劍是老師父借用的,事情辦不成不打緊,卻拿什麼東西交回老道士呢?自己在院子裏出了一會神,心裏想著,這一定是黃河邊那兩個拿棗木棍子的人搬請了救兵,要和我見個高低,報河邊上打折兩根棍子的仇。若追出去,他必定在這客棧前後等著我,道途生疏,又在黑夜,知道他們用的是什麼詭計,又是多少人,而且剛才來的那個人,拿去兩樣東西,手腳十分輕快利落,和他放對,恐怕敵不過他。自己有一番大事業要幹,豈可逞這匹夫之勇?可是不出去的話,他將自己包裹寶劍拿去了,在行家面前一宣揚,自己這面子可丟大了。心裏這樣一躊躇,卻不知怎樣是好。 約莫想了十來分鐘,再轉念一下,這關中大道上,不知有多少能手,還是魯莽不得,這事反正瞞人不得,明日且回到玉泉院,找機會向老道請罪,今天晚上這筆賬,不妨留著慢慢來清算。於是手提了板凳且回到房裏坐在床上,不擦火,不點燈,也不關窗戶,眼睜睜地望著院子裏,且看那人是不是再來。這樣又有十分鐘,店堂外卻有了人說話聲。只見店夥在前面道:「這位秦客人熄燈睡覺了。」 平生一想,來了,既是正正堂堂地來了,再要躲避,就太現著無用了。便高聲答道:「是哪一位找我,我還沒有睡呢!」 口裏這樣說著,便先搶出房門外來站著。只見院子那邊屋簷下,高舉著一盞燈籠。燈光下照著一個人背了包袱雨傘,像個投店的旅客。店夥卻先迎到平生面前道:「秦少爺,有個姓馮的客人拜訪你。上房燈盞裏沒有了油嗎?我來替你亮燈。」 平生還不曾答言,那燈籠高舉著已到了面前。那人忍不住笑了,因道:「老弟台,久違呀!」 說話的是開封口音。平生聽出來了,正是那個馮獸醫。便一拱手道:「呵!原來是師叔,快請屋子裏坐。」 說時,店夥已在屋子裏亮上了燈。二人進屋,平生見他穿了一件青布長夾襖,頭上垂著髮辮,不像個走長路的人,肩上倒是背了個大包袱。遠看的雨傘影子,不是雨傘,只是將藍布衣袖裹了一截棍子,那衣服搭在包袱上。他且不坐下,先向店夥道:「你去和我打一壺酒來,無論什麼葷素下酒的,給我弄一點兒來。」 身上掏出一元銀幣交給店夥道:「怕你不放心,我先付錢。」 店夥接著錢去了。馮獸醫代平生掩門,又關上了門,將包裹解下交給平生。笑道:「我小小一件行李,請你代收著。」 平生接過來,那衣袖卷了的棍子,露出一截紅絲線穗子,一抖那衣袖,裏面不是棍子正是劍柄。不覺哈哈笑道:「剛才這一個能手,原來是師叔,可真把我駭了一跳。」 馮獸醫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,笑道:「老弟台,你像剛才這樣粗中有細就行了。若像今日下午,在黃河邊上那種行為,登封你就去不得了。你那包袱,我另把一件布衫包著的,你解開來看看,短了什麼沒有?」 平生笑道:「說起來,十分慚愧,師叔這意思,學生也已明白,以後多多謹慎就是。」 馮獸醫便自向前來,將包袱抖開,把包袱和寶劍點明了交給平生。笑道:「在你進關來的那一天,我已看見你了。你師父與我分手之日,料著你一定入關,曾再三地托我,一路照顧你一點。我是不能不多一點事,昨天你在黃河邊上的事,我在東關街上,就聽到行路人說了。我要試試你出門人的見解,所以沒有在白天來探望你。」 平生連連拱拱手道:「謹受教,謹受教。」 說時,店夥取了一支蠟燭,用個泥燈檯插了,隨著送了一壺酒,一隻熏雞,一盤醬牛肉和杯筷,都放在桌上。平生讓客人正面坐了,自己打橫,提著壺向客敬酒,笑道:「這支燭足夠坐半夜的,我要向師叔多多請教。」 馮獸醫先舉起那杯酒,一口幹了,不用筷子,先撥了一隻熏雞腿,用手掐了腳爪,送到嘴裏咀嚼。平生又給他滿上了一杯酒,笑問道:「師叔既來到潼關,必定知道華山上這位老師父的為人一二。大概登封這位王五爺是很聽他的話吧?」 馮獸醫道:「這個你放心,只管去就是了。我實告訴你,我就是這老師父的徒弟。他為人和老和尚完全兩樣。老和尚不喜歡管閒事,他可喜歡管閒事,不過他手下的及門弟子,本事不十分到家,他也不許我們管閒事。我和你師父都是喜歡打抱不平,這點兒我們對勁,所以我們就拜把子了。」 平生道:「師叔也是在華山上向老師祖學藝的呢?」 馮獸醫道:「不,他原先不在華山上住,有道觀的地方他都去。北京西郊的白雲觀,他也去過,我是在北京從他學藝的。」 平生道:「他的弟子比老和尚多些吧?」 馮獸醫道:「有十四個人。其間有兩三個人,大概去世了。他收徒弟和老和尚不同,他要收那有心入世的。」 平生道:「可是他自己為什麼出家呢?」 馮獸醫笑道:「你在華山上和他談了一夜,難道還不知道他出家是不得已。他是長毛。」 平生道:「這一層,他老人家說過的,我也不敢多問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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