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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四


  ▼第二十三回 一閃燈光破窗驚劍遁 同乾杯酒露臂看刀痕

  秦平生本來就膽略不小,有了這一馬一劍,自己也就格外覺得膽壯。當日早上,別了玉泉院,將隨身一個小包裹,拴在馬鞍,後身背一劍,騎了那匹烏騅,回轉馬頭,再向潼關來。由華山到潼關只有幾十里路,這踢雲烏騅,腳程既快,何消半日,便已趕到。上次由此進關,一心要趕上華山去見那位大俠,就不曾賞玩這裏雄壯千秋的風景。於今轉向嵩山,並不是那麼性急,還有半日時間,就不必走了。於是在西關外一所客棧門前,便下了馬。自己還不曾前去投店,便有一個店夥,由店裏搶步迎面前來,笑嘻嘻地點了頭道:「客人,在我們小店安歇嗎?」

  他說話時向平生肩上背的劍穗子瞟了一眼。平生道:「我正要下店。我這馬……」

  店夥不等他說完,兩手拱了道:「知道知道!少爺,你不用煩神,我們自認得這匹馬,會牽到後槽去,好好替你上料。」

  說著,他向門裏叫了一聲:「華陰有客人來了。」

  於是又奔出來一個店夥,滿臉是笑容,代平生牽過了韁繩。原來那個店夥,便代提了包裹,引著平生到上房裏安歇。那店夥更是不須客人說話,忙著送茶送水。平生小歇片時,身上揣了些散碎銀兩和銅錢,便出店,賞玩風景。遠遠便看到西關城樓,疊起幾層,高臨長空,足以顯示著這一個城池的重要。穿城而過,出了東關,只見半環高城,由南向北抱著。南方是黃土山峰擁擠,擋了去路。北面就是黃河。一望黃流浩浩,由西向東,流入白雲腳下。對岸山西省境的風陵渡,在煙塵浮蕩之中,露出了一些中條山的影子。其下是村莊樹木,在若有若無之間。這門雄峙在高坡上,下看黃河在十餘丈下面。那河邊沙灘上,一列停泊有十來隻渡船。那船和下游的渡船差不多,船身扁平,並無艙篷。那過渡的行人車輛騾馬,簇擁在船上,遠遠地聽到一片喧嘩之聲。

  平生見這些過黃河的人,頗為有趣,便下了坡,直走到水邊上來。到了此地,已繞過了潼關的城垣,把城垣所遮掩的上半截黃河透露出來。那黃河在山峽之間,本是由北面而來,就在這潼關上游不遠,那河身突然掉了一個轉身,由西而東。站在這裏向西北角看去,正是黃河轉彎之所,越是看到河面廣闊,但見一片黃黃的洪流,如龍蛇萬頭,由天腳下奔來。黃流四面,除卻自己所站的東端,由遠而近,慢慢地現出兩岸而外,其餘西、南、北三面,都是地面上的浮塵淡煙,與天腳下的白雲相接籠罩了全河。這正到太陽西下之時,那一片金光,在上流頭,順了水流,斜斜地向下游照著,更是閃爍得水面上萬道光芒,長短亂搖。

  平生背了兩手在身後,走到水邊,四處打量著。心裏也就在揣想,這太陽還有兩三丈高,景致便雄壯極了。假使到了落日變成一團雞子黃,落到水面上去的時候,那陽光已不會強烈射目。偉大的河面上,將塗上一層幽麗的影子,那必是更加好看。他正這樣揣想著,對岸風陵渡,有一隻渡船開到岸腳,船夫架上寬四五尺的跳板,過渡的趕著大車,牽著騾馬,紛紛地下來。

  其中有兩個短衣漢子,只各背了一個小包裹,成對地走來。兩人裝束也差不多,上穿挖雲頭青布短夾襖,下是黃泥色,所謂紫花布單褲,上套著青布小快靴。竟是前面一人打著青布包頭,後面一人戴山東寬簷麥草斗笠,每人手上各拿一根齊眉棗木棍。用鋼鐵包裹了頭子。看那樣子,頗像當日綠營裏的兵士。那時各省的綠營名之為城守兵,其實他們全是城裏的浮浪子弟軍,或者是些小生意或買賣人。在營裏頂上一名兵額,按月拿錢糧,既不住在營裏,又不上操,除了耗費國幣,毫無用處,有些不成器的東西,索性成群結黨,在外招惹是非。城市裏那些浮浪子弟,倒羡慕綠營兵士的行為,故意作成那分裝扮,招搖過市。看這兩人,頗有十之七八相像。只是他們兩人手上,各拿一根齊眉棍,又有些像當時走遠路的情形。雖看不出這究竟是哪路人物,諒也不是什麼安分之徒,因之不免多看了他兩眼。那個在前走的人,手握住了棍子,站著向他瞪了眼道:「這小夥子,直上直下看我們做什麼?」

  平生道:「你不看我,怎麼知道我看你?不許我看你,你為什麼看我?」

  後面那人道:「小子看去是個斯文人,倒這樣狠!」

  平生喝著:「你這兩人好生無禮,開口小子,閉口小子,你說誰是小子?」

  前面那人把棍子夾在脅下,兩手去解胸前扣著的包裹疙疸,身子可向前一擠,挺了胸說:「我就說你這小子。」

  平生昂頭冷笑道:「你做了這個架勢,你要講打,你以為手上有根棍子,又是兩個人。」

  那人解下小包裹,向地上一丟,把棗木棍子篤的一聲插在地上,答道:「打你不用棍子,更不用兩個人。」

  平生見他這樣容易動氣,未見得有多大本領,犯不上和他出手,就疸地上拿過那插在地面上的棍子,兩手橫拿,向下平放,抬起右腿,向上一頂,兩手將棍子兩頭壓了下去,只聽啪的一聲,手臂粗的一根棗木棍,像小孩撅甘蔗一般,齊中兩斷。平生將兩截棍子向地面一丟,笑道:「你欺侮我是斯文人,要和我講打,你那皮肉,也不會比棗木還結實,你可省一點兒事。」

  這個人倒沒有料到平生還有這股勁,顯然是個行家,動手怕吃虧,這時,河灘上圍了一群人,正看熱鬧,那人有些下臺不得,插了兩隻拳頭,斜站了個丁字步,只是發呆。他後面的人,卻忍耐不得,已兩手提起棍子,閃過前面這人,橫腰向平生掃了過來。他覺得這個冷不防,一是可以把平生打倒,弄回了面子,不傷人命,打一個哈哈走去,可就完了。但是那棍子掃過來時,平生已看到了。平生平地一跳,跳起三四尺高,將棍子由鞋底下讓過去。那人勢子虛了,身子也向前一歪。

  平生腳落了地,卻向前一竄,手抓住棍子向懷裏一帶,那人再一虛勢子,跌了個仰面朝天。平生將棍子拿在手上,照前一樣,右腿一頂,兩手一壓,把這根棍子,又壓成兩截,也丟在地下說:「除了你這兩根棍子,免得你兩人在四處嚇人!」

  那河灘上看熱鬧的人,見平生穿了藍綢長夾衫,上面加著空青緞子背心,頭戴青紗瓜皮小帽,帽前兩塊玉牌子,分明是個公子哥兒。輕輕悄悄地把這兩根棍子接過,本領絕不平凡,便是齊齊地喝了一聲彩。平生抱拳,作了個羅圈揖,笑道:「各位明鑒,是這兩人依恃他有傢伙,欺侮兄弟,並非兄弟好事。我在這裏,他兩人下臺不得,我躲開他們吧。」

  說著,舉步便走。走上了幾十步,老遠地聽到那兩人喊罵,叫好小子不要逃跑。平生越走得遠,他那裏越叫得凶。回到客棧裏想起河邊上的事,自己也不由得哈哈大笑。休息一會,店夥問得他不曾用飯,過了一會,卻送著一提盒食物來。共有一盤牛肉,一隻整雞,用大瓦缽盛了,另是一大錫壺酒,一大瓦盤子饅頭。這些,都放在桌上,笑道:「秦少爺,不成敬意,請隨便用些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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