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中原豪俠傳 | 上頁 下頁 |
| 六二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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鬱必來笑道:「剛才我拿著這酒碗,蔔了一個暗卦。心想,我若是在開封也能轟轟烈烈幹一番,這碗落下來,我就接住。若是我幹不了什麼事呢,那不用說,這碗就落在地上了。現在這只碗居然還落在我手上。」 平生笑道:「那自然是師伯還要轟轟烈烈幹一場了。」 鬱必來笑道:「天下事,是難說的。你看古往今來,有多少為人所瞧不起的人,常常要做出一樁人家不相信的事來。不必談什麼史傳,就說我們耳朵裏兩個滾瓜爛熟的人吧,一個是劉邦,一個是朱元璋。劉邦是個做地保出身的,朱元璋是給人家養豬的小夥子,破廟裏的小和尚。劉邦滅過強秦,打了楚霸王。朱元璋呢,那更不含糊,掃平最厲害的元兵。」 馮獸醫早就在蘆席上提起一瓶酒來,雙手捧著,送到鬱必來面前,笑道:「你不能賴,這一下,我非敬你……」 又向他望著,頓了一頓,笑道:「你說是應當敬多少,看你的量。敬酒敬肉,反正不應當把你灌醉了。」 鬱必來一手捂住碗,一手握住了酒瓶子上半截,笑道:「我演說得很好嗎?為什麼要敬我的酒?」 馮獸醫笑道:「你這一段談話裏抬出了兩個皇帝來打比,少不得有一天我這個假禦史變成了真禦史,也許比禦史還要大,凌煙閣上標名,也有我一分,我怎麼不要敬你的酒?」 鬱必來道:「若是照著你的話,我是該喝酒的,但是現在做英雄好漢的人,另有一個做英雄好漢的方法,不應當再想去做皇帝宰相,應當打起精神來救人民,救國家,自己不必圖什麼功名富貴,這個才值得轟轟烈烈地幹一場。平生老說的革命,就是這個意思。按這樣去幹的人,就算是革命黨。」 馮獸醫道:「我明白。不過我既把酒瓶子拿來了,不能隨便又拿了回去的,你總得喝。」 鬱必來放了酒瓶子,笑道:「我喝就是,你恭賀將來我成一位大革命黨吧。」 馮獸醫已不容他多做交代,早撥開了酒瓶塞子,轟隆隆響著,向大碗裏將酒倒下去。鬱必來兩手捧住了碗,連說是滿了,等馮獸醫收過了瓶子,他就捧住了碗,向平生笑道:「論起這一杯酒,你得陪我喝上一口。你站在這裏,你是我一個老大的見證,你不要以為我今天發了狂,說話不算數。」 平生一聽這位老師伯的話,簡直有一點兒負氣,若是真陪著他喝兩口酒,那就要為他做一個證人,證明他定能轟轟烈烈幹一場,自己也跟著負氣不成。若是不陪他喝,那又是不願為他做證人了。師伯要求做一個證人也不肯,那就失了做晚輩的道理了。想了一想笑道:「師伯要我喝酒,我當然喝。但是我是個點酒不嘗的人,師伯要我喝酒,不是要我的好看嗎?」 鬱必來哈哈一笑道:「其實也不必讓人來做見證,只要我做事心口相應就成了。」 說著,他又舉碗把那碗酒喝下。喝完之後,他似乎是很得意又把那碗向空中連連拋上去幾次,不過那碗無論拋得怎樣高,在落下來的時候,他全是便便宜宜地伸手接住了。他一面拋著碗,一面走上蘆席去,大概他是拋得很高興。當他已經盤腿坐下了,那只碗還在拋拋接接的。馬老師坐在蘆席上,始終是喝酒吃菜,直等鬱必來坐下了,這才笑道:「大個子,你今天是成了小孩子了。」 鬱必來放下酒碗,哈哈大笑。馬老師道:「你們看,月亮已經當了頂,這樣雪般白的月色,正好趕路。小辮子,盛飯來吧。」 是時,天上一點兒雲片也無,那輪深圓的月亮,只有碗口大,懸在碧空。晚風由樹上吹過來,人身上也有點涼了。黃小辮子聽到師父說酒夠了,不敢多勸酒,也就盛著大碗飯向各人面前送了去。在吃飯的時候,大概馬老師有了一些感觸,只是唏唆唏唆地發出那扒飯聲,並不說一句話。一連吃過了四大碗飯,他用手一摸鬍子,忽地站了起來,笑道:「飯夠了。小辮子,你給我喂好了馬沒有?」 黃小辮子道:「早就把馬料喂了。我不知道師父什麼時候起程,馬鞍子都沒有取下來。」 馬老師道:「你給我把馬牽過來。」 說到這裏,抬頭向天上看看,環空藍隱隱的,沒有一些邊沿,正當頂的那輪月亮,仿佛一個大銀球。馬老師道:「馮先生,怎麼辦?我們可以走了嗎?」 馮獸醫笑道:「我沒有徒弟給我牽馬,所以遲鈍了一下。我為什麼不走?」 說完了這話,自己剛是一轉身,平生已是左手牽著馬,右手拿了馬鞭子,站在他面前,一彎腰笑著將馬鞭子遞上。馮獸醫接過馬鞭子,便向他笑道:「你這孩子還很是懂禮。你若是願意學我的虎頭鉤……」 說著,一伸頸子對了他的耳朵嘰咕了幾句。平生站定了,拱著兩手,向他深深作了兩個揖。馬老師說完一句話走了,一抖韁繩,已是跳上馬背。馮獸醫也隨著上了馬,手指頭鉤了鞭子,兩手抱了拳頭,向大家微笑。蘆席上面丟下了許多的殘肴剩酒,還有幾項兵器,大家卻是緊隨在馬後跟出了菜園子來。馬老師的馬在前,他回轉身來,向平生連連招了兩下手。平生提前了兩步,走到馬頭邊立定。馬老師道:「平生,現在我們分別了,不知道哪一天可以會面,我最後有兩句話要對你說一說。」 平生兩手拱揖,躬身答應著是。 馬老師道:「三年前,我的師父老和尚曾向我丟下一句話。他說,到三個年頭時,他恐怕要到開封來一次,我理當在這裏恭候著他的。只是開封城裏情形這樣緊急,我站不住腳,非走開不可。那老和尚,本是個神鬼莫測的人,這種情形,他當然會知道的。但是,我不交代一聲,究竟不合禮節。到了那個時候,你可以在城裏外時時留心,有一位五十上下的矮胖和尚,臉上略微有連鬢鬍子的影子,肩上挑了一根扁擔,一頭捆著一個包袱,一頭掛了一個布袋,身上穿一件和尚衣,赤腳穿草鞋,另一隻手拿了一根黑漆杆子的禪杖,走起路來,晃晃蕩蕩的,那就是你的老師祖。自然,這樣的和尚也很多,隨處可以看到。可是你得注意他那雙眼睛,總是垂下了眼睛皮,不肯向人直看著。那就是他老人家了。因為他老人家樣樣都和平常人一樣,唯有那雙眼睛卻是兩道精光射人,一望而知是個有道行的人。所以他走起路的時候,總是把頭低著。你在他眼睛上留神一下,你就可以知道他是不是老和尚了。」 平生道:「師父這樣說,我可以認得他出來了。但據我推測上去,師父師伯都是五十上下的人了,老師祖傳授武藝,那時總也在中年以上,到現在,何以倒也是五十上下的樣子?」 馬老師笑道:「就是這點兒奇妙了。你只看他那五十上下的年紀,也許三個五十歲也不止呢。我們當徒弟的,怎敢問他是多少年紀?只聽他說洪楊革命以前,他就是個中年,那麼,他一定過了一百歲了。他不喜歡平常人隨便恭維他,你在人面前,儘管叫他老和尚,並沒有關係,到了無人的地方,你才叫他老師祖。只要你肯對他客氣,老和尚一定歡喜,也許他可以傳授一兩樣心得給你。我這不是言過其實的話,他就吐一口吐沫,也帶勁的。」 平生兩手拱著,連連說是。馬老師道:「機會很好,你可記住一點兒。」 說過這話,韁繩一抖,馬鞭子一舉,馬立刻掀起四蹄,就跑走了。馮獸醫也只道一聲再見,已是跑去了很遠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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