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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三


  ▼第十七回 窗外生風聞聲窺角技 書叢留畫對影笑傳神

  平生同黃小辮子站在路頭上,也都看得呆了。鬱必來挽了兩手,站在他二人身後,也默默無語很久。大家回到場地上來,黃小辮子去收拾杯盤碗盞,平生卻站著和鬱必來談話,由馬老師交代的話,卻談到了老和尚。平生道:「師伯,你馬上也要離開開封嗎?我老師的話,為什麼不請師伯轉告。」

  鬱必來笑道:「我想著,你一定要問這句話的,這老和尚教了七個徒弟,就不大喜歡我。為什麼不喜歡我呢?為了我專愛管閒事。這回在開封所幹的這幾件事,老和尚一定不喜歡的,我不敢見他。因為我有我的意思,練了一身本事,不出來救國救民,學這玩意兒幹什麼?做一個莊稼人,還種糧食給世上人吃呢。」

  平生道:「師伯所幹這些仗義的事,正是武術家的本意。怎麼說是老和尚不願意?」

  鬱必來道:「你這話除了問我,別人還答不出所以然來。你要知道,近代談武術的,離不了方外人。所以離不了方外,這就因為近代兩位祖師爺,都是方外人。其一達摩祖師,是佛家,傳下少林一派。其二張三豐祖師,是道家,傳下武當一派。無論佛家道家,全都是出世的人,把世事看個透空,以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。祖師傳下來,武術不過是傳道裏面的一種,其實並不著重這一點兒。可是去習武的人,偏偏不在接道統。因此,凡是道行最高的武術家,他都有點憐憫後生小子,本末倒置。」

  平生道:「若果如此說來,學得渾身本領,豈不白白地糟蹋了嗎?」

  鬱必來道:「那也不。說到武術家,究竟最初的祖師,還是朱家郭解這種遊俠。在漢朝的時候,他們很得社會信仰,所以司馬遷作史記,還特別辟了一篇遊俠列傳。後來一些書呆子,以為這是司馬遷好奇,不是史家正路。其實這正是司馬遷在當時眼見社會上受遊俠的影響很大,不敢抹殺而寫的。至於漢的遊俠,也不是突然發生的,他是遠接戰國諸侯所養的食客而來。因為孔子的學說,適合於那個時代,遊俠之徒,不合於孔子學說,所以不能抬頭。其實,墨子魯仲連這些人,就有些遊俠的意味。墨子說過摩頂放踵以利天下。魯仲連專門替人排難解紛,不是遊俠是什麼?」

  平生聽了,兩腳在地上連踏了幾下,鼓掌道:「郁師伯能談這些,真不是平凡的武術家。」

  鬱必來道:「唯其是我看過幾本書,師父說我不對了。你要知道,這裏有個大大的關節。古來的遊俠,講個入世救人,重允諾講義氣,富貴不淫,貧賤不移,威武不屈,生死置之度外,好像荊軻、聶政、專諸都是這一流。到了唐朝,有點變化,很帶些道家的意味。正史雖很少記載,可是還能在詩歌小說裏面找出一些事蹟來。到了近代,那就索性變了,成為出世度人。好像這老和尚吧,有一次黃河決口子,他邀了他一班同道,偷了官家幾十萬銀子,裝著大財主,在災區上賑濟窮人。他不在人世上留個名,也不願人看到他的真面目,功名富貴更不必說了,至於國家興亡,他反是看得平淡。他以為這是戲臺上換一班唱戲的,與救人無關。這句話,你或者還不能明白。就是近代的大武術家,他們的眼睛看著世界上,以為是人都應當救,國家只是世界裏的一角,武術家管國家的事,就是貪圖功名富貴。我幹的這一套,他以為我貪圖功名富貴。其實他不想到現在亡國,並不是換一班唱戲的,正像黃河決口子一樣,這一國的人民都要沖刷個乾淨。這一層道理,我又不敢胡亂同老和尚說,難道我做徒弟的還能比他知道的多嗎?」

  平生點頭道:「師伯這一說,我就明白了,怪不得有什麼事求我師父,他總是不能答應。」

  鬱必來道:「你師父比老和尚那要開通得多了。不然,你這兩次所求他幫忙的事,他哪裏會肯出面。」

  平生道:「那麼,這次我老師到直隸去,他能做出什麼事來?」

  鬱必來笑道:「你師父的事,你這個得意弟子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嗎?你若是不知道,我也就不得而知了。」

  他說完了,哈哈大笑。平生聽他這種口風分明是故意推諉著,也就茫然地站在月光地裏不曾作聲。黃小辮子站在平生後面,好像不知道怎樣是好,只管亂搓了兩隻手。平生回頭望著他道:「師弟有什麼想說嗎?」

  黃小辮子道:「聽著郁師伯說的話,那老和尚簡直是一尊佛爺,到了開封來,我也能夠去見他一面嗎?不過我太笨了,怕他不睬我吧?」

  鬱必來笑道:「這看各人的緣分。那老和尚若是中意,是一塊頑石,他也肯點化你。老和尚若是不中意,無論你怎樣天聰天明的人,也不能理會你。」

  黃小辮子道:「師父交代了師兄,讓他去迎接老和尚,我師父怎麼就知道老和尚會中意他呢?」

  鬱必來笑道:「這句話倒讓你問得恰當,差不多的人,也許是答不出來的。你要知道你師父雖然教平生去找老和尚,可是老和尚中意不中意,你師父哪裏又知道?從明天起,你到城裏去賣菜,也遇事留心吧。也許平生碰不著,你就碰著了,這叫作是佛遇有緣人。」

  黃小辮子聽了他這話,只管拍手亂搔著頭髮,微笑道:「若是那麼著,我也許可以結上這一點緣。」

  鬱必來昂頭笑道:「佛家專會有緣人,你們的老祖師,即是老和尚。那麼,照著佛家說,你們也許有這一點兒緣吧?」

  他口裏說著,人就向菜園子外面走。黃小辮子道:「師伯不在我這裏安歇嗎?」

  鬱必來站住了腳,昂頭想一想笑道:「我今天晚上有事,不要驚動了你們年輕人。」

  平生一聽這話裏有話,立刻逼著問道:「師伯有什麼事?若是要我們兩個人幫助……」

  鬱必來哈哈笑道:「何至於還要你們幫忙?即使你們留我在這裏住,那也好,大家開開玩笑吧。不過你們睡著了,無論讓什麼聲音驚動,全不用作聲。要不,你們沒有什麼事,我做師伯的人會讓人家恥笑,說我膽小。」

  黃小辮子卷起袖子來,搓著兩隻手道:「難道還有什麼人敢暗算我們?」

  鬱必來笑道:「初生犢兒不怕虎,好大話兒。你們且把東西收拾乾淨。黃小辮你自回家去,同你老娘睡在裏邊屋子裏。平生同我睡在外屋。那靠牆一張土炕,平生睡著。」

  平生道:「師伯睡在哪裏?」

  鬱必來道:「我只要兩條板凳攔門放下,我就睡在板凳上。你們什麼不必問了,只依我做。要不然我還是走開。我不能在這裏給你們惹下麻煩。」

  黃小辮子道:「既然師伯這樣說了,我就依著師伯的話來辦。但不知還要預備什麼傢伙不要?」

  鬱必來伸著兩隻拳頭道:「這就是傢伙了,還要預備什麼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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