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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八


  ▼第五回 談笑戲奴才通衢散步 倉皇驚警告飛箭傳書

  在大門裏面的秦平生,卻不曾理會到這件事,自回書房裏去看書。剛是坐定了一會子,小三兒匆匆忙忙地跑了進來,對他道:「少爺,你說奇怪不奇怪,剛才來的那個姓邱的,他站在巷子口上,儘管對牆上望著,看幾張舊告示。好久,他才走開。」

  平生笑道:「我早知道了,你還說什麼?讓他來偵探我吧,要不,也顯不出大少爺的手段。」

  說著,又是昂頭一陣大笑。小三兒雖是這樣報告過了,可是也看不出有什麼事情要發生,大家是安然地度過這一天。

  到了次日,平生吃過了午飯,又到大相國寺裏去閒遊,意思是要尋找那個賣唱本的鬱必來。可是廟前廟後,全尋找遍了,不見一點兒蹤影。於是站在人堆裏,把那賣膏藥的人練的把式看了一會,就自行走開。就在他要離開的時候,看到那位稽查員邱作民,在人縫裏一閃。這也不去理會他,微微地一笑,還是走自己的路。大相國寺門外,就有一條大街,平生走到街心,故意向兩頭張望了一陣,然後向一條小巷走了去。

  小巷子裏行人稀少,人在前面走,後面有腳步聲,是聽得很清楚的,平生明明知道身後有一個人跟著,就籠了兩隻袖子,口裏只管唱著京戲,斜一步直一步地走,並不回頭向後面看去。平生走過了兩三條巷子,那後面的腳步聲,始終是緊緊地跟在後面。那腳步越是跟隨得緊,平生也就越不肯正正當當地走路。偶然遇到挑零碎擔子的,就站住了問問價錢,遇到了牆上貼的告示,也站著向牆上看看。他一站住,後面那一片腳步聲,也就暫時停止。平生對於這種腳步聲就像沒有聽到一樣,依然是把兩隻袖子籠著,口裏還是按了腳步做板眼,走一步,唱一句,一直唱過了兩條巷子。

  就在這巷子中間,有一個雜院的大門,門裏面亂哄哄的,除了人之外,雞鴨豬狗什麼活動東西都有。平生將身子一閃,就踅將進去了。後面跟的人,正是邱作民。他跟了好幾條巷子,東西南北,無處不轉,看不出平生是回家去,或者是到什麼地方去會人,只得耐著心在後面跟著。及至平生走進一個大院子門裏去了,他認為這是平生有意藏躲,立刻追上。邱作民到了那裏向大雜院內一看,這是一所十足的貧民窟,不信這個裏面,他一個現任督糧道的大少爺也肯進去。

  邱作民趕緊向門邊一貼,伸著頭向裏面張望著。可是他還不曾看到裏面去,忽然眼面前有一個人沖了出來,那衣襟差不多是擦著自己的鼻子尖過去的。儘管那個人走得這樣的接近,但是他的臉,一徑兒地朝前,並不左右張望,好像他並不知道門角落裏有一個人在這裏等著。邱作民眼睛突然被什麼東西一碰,幾乎都花了,人向後一閃,及至他走出二三十步路,才仔細地看出那人的後影,長袍子上面套著背心,可不就是秦平生嗎?邱作民本來就知道,平生是誠心作耍,現在又碰了他鼻子尖一下,那更是有意作耍。於是咬了牙齒,捏了拳頭,搖撼著兩下道:「假使是別一個人,我先打他一個半死。」

  這聲音說了出去,自然是很低。可是那樣子巧,只在他這樣輕輕地說過兩聲之後,平生卻是重重地咳嗽了兩聲,而且咳嗽過後,又向左右吐吐沫。吐完了,他口裏唱著,依然向前走。邱作民隨在他後面,東跑西轉,也轉得有點糊塗了,直跟他穿過了這一條巷子,發覺又是大相國寺前面的那條大街。轉了大半天,原來還不曾離開這相國寺的前後呢。他看到了這情形,罵又不是,氣又不是,站定了腳,倒對著平生的後影,苦笑了一下。前面走著的秦平生絲毫也不覺得什麼,緩踱著步子又走到大相國寺裏面去。邱作民心裏想著,反正我今天把什麼都擱下了,非跟著你看一個究竟不可!於是也就緊隨了平生之後,踏進大相國寺裏去。

  平生對於後面一點兒也不注意,走到廟裏東廊下,自向茶館子裏走了去。邱作民站在人行路上,對他的後影子看一會兒,先點了兩點頭,也就改了大步子,立刻走到茶館子裏去。平生在最後面一個茶座上,挑了靠牆的一個座位坐下。這大相國寺裏,每天整千整萬的人來往,什麼樣子的人沒有?可是像秦平生穿著這一身華貴衣服,也跑進茶座裏來,和挑籮背筐的人在一處混,這倒是少有。他既然來了,店主也不能把主顧向外推,自然也照樣地泡茶、送水煙袋。

  茶壺是夥計隨手放上的,平生接著自斟了一杯茶,將右手按住了茶壺蓋,左腿抬起來架在板凳上,又把另一隻手搭住了膝蓋。看那不三不四的情形,竟像一位走江湖的朋友,哪裏是一位大少爺呢?邱作民站在茶棚門口,向門裏面張望了一下,恰好門口有一個茶座空了下來,他就把帽子取下來,扔在桌上,然後撩一角大衣襟擺,低頭向凳子上吹了兩口灰,也坐下來。他並不向裏看,好像並不知道裏面有人似的。還沒喝上半盅茶時,邱作民偶然回頭向茶館外面看著,忽覺自己肩上輕輕讓人拍了一下,手上還捧著茶杯,手一晃蕩,潑了滿桌的水。正過臉來看,正是秦平生。只好站起來笑道:「大少爺,你真毫不在乎,怎麼到這種茶館子裏來喝茶呢?」

  平生笑道:「天下的地方,天下人全可去。你先生不也是來了嗎?這有什麼稀奇。」

  邱作民道:「大少爺,坐下來喝一碗。」

  平生將身子俯下來,對了他耳邊道:「你不知道,隔壁鼓書場上,有一個唱墜子的王二玉,真不壞,老早我就想同她談談交情。現在我打聽得,給她拉弦子的那個人,就天天上這兒來喝茶。我在這裏等著他。」

  邱作民笑道:「你大少爺要看上了她,這很容易,簡直兒到她家去坐坐就是了。」

  平生笑道:「我就不知道她家在哪裏,又不好意思打聽。我還告訴你一樁笑話,剛才我就為找她的家,大街小巷,兜了一個很大的圈子,哪兒有點影子?我還跑到一個窮人家的雜院裏,幾乎沒讓野狗咬了腿,有趣有趣!」

  他說著這話的時候,左腳站在地上,右腳踏在板凳上,兩手環抱著,架在膝蓋上,伸了脖子,只管向人笑嘻嘻的。邱作民這才明白,原來他是找大鼓娘去了,白跟著他後面繞了幾個大圈子。笑道:「大少爺若是肯早一點兒對我說,何必這樣費力呢?」

  平生笑道:「邱老爺,你這樣年紀就做官,也總算是少年得志,為什麼不在開封城裏找一點兒樂子。假如你能把王二玉找到一個地方,大家同樂一陣,別的好處,我不敢說,家父同貴上大人最是相好,找一封八行,保薦閣下一次,比做這稽查員晝夜在外面奔走,不好得多嗎?」

  邱作民聽了他的話,真不知道要答覆什麼才好,便斟了一杯茶送到他面前,笑道:「大少爺請喝一杯茶。」

  平生端起茶杯子送到鼻子尖上嗅了一嗅,搖了兩搖頭,放下來笑道:「這樣的茶,教我們怎樣地喝?」

  邱作民笑道:「這話可奇怪了。這個茶既是不能喝,大少爺為什麼到這茶館裏來呢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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