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中原豪俠傳 | 上頁 下頁 |
| 一七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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秦鏡明道:「只是你出去了,就讓母親不放心。」 平生笑道:「其實那些當革命黨的人,並沒什麼了不得。」 秦太太聽說,不由得張了嘴,哎喲一聲道:「你倒說的好大話,你問問你父親。」 平生不免帶了一點兒笑容,向父親望著。鏡明將紙煤兒下端壓在水煙袋底下,將空的手,來搓挪紙煤兒上半截,想了一想道:「話是由臬司那邊傳出來的,當然事出有因。據說,那晚鬧著大風暴的時候,雨像瓢潑一樣落下來。在電光亂閃的當中,看到一個黑影子由牆上向下落。這些牢裏的禁子,迷信鬼神,以為這是雷神下來打人,嚇得不敢透氣。不多大一會子工夫,就看到三個黑影子,半飛半走,挨了牆根,在大雨中直奔過去。不知道他們是神是鬼,但決計想不到是人。因為那雨下來,每一點都像長箭一般,向人身上射著,誰有這樣的能耐,能在這大雨裏跑。犯人全是手銬腳鐐了的,更用不著去疑心。不想居然就會讓兩個革命黨跑了。」 秦太太道:「不是兩個革命黨嗎?怎麼會有三個黑影子呢?」 鏡明道:「大概另外那一個,就是救他們的人了。」 秦太太道:「不管怎麼著,反正這班人,不大好惹,劫牢反獄,這在大清律上,可是了不得的事。這人沒有天大的本領,敢做出這樣大的事來嗎!」 秦鏡明道:「所以啦。官場中人,都說是上海、香港新來的革命黨,把人救出去了的,我有些不相信。就說我們平生,在外國也學的是物理化學。要談起造機器來,他或者還能交代一二。飛牆走壁的事,他怎麼可能?革命党,多半是留學生,他們全是一樣,哪能做出這種大事來。本來飛仙劍俠的事,不足為信。但宇宙之大,何奇不有,一定說沒有這種人,也嫌武斷。我看這次劫獄的,絕不是開封城內的人,總是深山大澤裏的俠士。中丞方面,對於這件事很是生氣,已對警備道說,限七天的日子,把要犯拿到。我看這件事,讓劉觀察很為難。無風無影,哪裏捉這個人去。大家疑心,那監裏一個姓劉的牢頭禁子有嫌,其實他是事後畏罪潛逃。」 平生笑道:「也許就是這個牢頭禁子帶走的吧?」 鏡明道:「那叫胡說了。一個當禁子的人,有什麼見識,他還談革命不成?」 正說到這裏,一個聽差進來,遠遠地站著道:「警備道衙門裏,有人來求見。」 鏡明道:「是的,劉觀察有什麼事,總要和我商量商量。」 聽差垂著手回道:「不,他是要求見大少爺,不是求見大人。」 平生聽了這話,心裏可跳了兩跳。但是他立刻滿臉放出笑容來,連搖了搖頭道:「這不是笑話嗎?我向來同官場沒有來往,他們尋找我幹什麼。」 秦鏡明倒絲毫不介意,這就對平生道:「你就出去見見他們吧。這種往來應酬的事,也應該慢慢地學上一點子了。」 平生想了一想,笑道:「這可真是一件怪事。」 說著這話,也就向外面走了去。他知道客人在小花廳裏,且先到書房裏去,將牆上掛著的常用為消遣的月琴,在手上垂提著。臨時在長衣服上,加了一根藍湖綢腰帶,在左脅下拖了兩尺來長的兩根帶子頭。他一面走向花廳裏,一面喝道:「你們都是幹什麼的?金魚缸裏,沒有給我放水蟲子,籠裏的畫眉,也沒有給我餵食。要開發兩個,你們就肯聽話了。」 這才一腳踏入了花廳,見一個穿著藍竹布長衫的人,還套了青羽綾馬褂,戴著一頂尖殼子瓜皮小帽,手上拿了一根細條藤兒手杖,坐在一邊,正抬頭四面張望。他看到平生走了進來,這就笑著迎上前來和他拱了兩拱手道,「向來聽著秦大少爺的名兒,是開封城裏一位有名的貴公子。」 平生笑道:「對的,在玩笑場中,我愛交個朋友,認識的當是不少。」 那個人對平生周身上下全打量了一番,對於他這種情形,倒有點愕然,猜不透他一個東洋留學生,打扮得這樣一個花花公子的模樣,便道:「大少爺這話太客氣。兄弟不是那樣說。我聽人家說,大少爺在東洋留學的時候,學問很好,連日本人都很佩服。」 平生笑道:「真有這話嗎?恐怕你老哥是聽錯了。實不相瞞,我在日本三年,連日本話都沒有學得完全,我本來就不願到外國去留學。可是現在想弄個好出身,總非出洋不可。我本來要上京去,大小弄一份差事。但是家母說我初回國來,在家裏多玩些時候吧。北京這地方,你老哥到過嗎?聽戲,實在讓人過癮。」 那人相見之後,就聽了他這一串子話,倒有些莫名其妙。只得對了他微笑。平生與他隔了茶几坐下,聽差獻上茶來,便笑道:「我們隨便用茶吧!」說著,手扶了蓋碗。 「呵!真糟糕,談了半天,我還忘了請教貴姓。」 那人道:「剛才已經呈上一張名片進去了,大少爺沒有看見嗎?」 於是在身上摸索一陣,摸出了一張紅色卡片,雙手呈上。平生接過來看時,乃是河南警備道公署一等審查員邱作民,上海法政學堂畢業。平生就拱了兩拱手笑道:「邱先生在上海讀過書的。上海這地方,很有個意思,也常到四馬路青蓮閣去喝茶嗎?」 邱作民對他周身上下又看了一眼,微笑道:「我在上海的時候是當學生,這些地方倒是少去。」 平生笑道:「哎!先生太老實了,這樣好的地方,你會沒有去玩玩。」 邱作民笑道:「我們一個當學生的人,怎好到四馬路去玩。」 平生笑道:「當學生怎樣?我從前當學生的時候,就常常到四馬路去。你別看四馬路的野雞名字雖是不好聽,可是那裏面真有長得好看的。」 邱作民聽了這話,臉上現出了很失望的樣子,笑道:「大少爺倒是一位好玩笑的人。」 平生笑道:「我們年紀輕輕的人,遇到了那花花世界,哪有不去玩之理。閣下對於開封城裏的玩意兒熟不熟?若是熟的話,哪一天下午,我們可以一塊兒走走。」 邱作民只得向他微笑了一下,然後隨便說了幾句閒話,便起身告辭。平生笑道:「邱先生特意來看兄弟的,兄弟沒有好好地款待,這可是對不住。改日我們找個快樂的地方,好好敘一敘吧。」 邱作民暗裏只說自己瞎了眼,匆匆出門而去。平生送到大門口拱拱手讓他走,回轉身來,卻是一陣哈哈大笑。這一聲大笑中,平生可又笑出了禍事來。 原來這位邱作民,到秦家來拜訪,是很有用意的。他老早地就在街上碰到過平生兩次,全是和那些階級不相同的在一處來往,而且平生所走到的地方,也全是邱作民探案子的所在。如大相國寺裏的茶館子,稍微自愛的人也不肯去。看到這樣一個人,衣服整齊,年紀又輕輕兒的,無論如何,是不能不注意了。他記得有一次陪了革命黨上法場,平生也擠在大相國寺門口看熱鬧,那情形是十分可疑。因之悄悄地把這事告訴了那警備道大人。 這位道台和秦鏡明至好,倒不相信他的少爺會做出什麼謀叛的事情來,可是稽查這樣報告了,當然也就有一點兒可疑,因之也就讓他到外面調查調查再說。邱作民見了平生之後,見他是這一番舉動,心裏就好生疑惑。大概他是一個毫無用處的繡花枕頭,除了玩,不知道別的什麼,所以大相國寺這種地方,也就常到了。談了一陣子,始終看不出他是怎樣一路人,也只好算了。可是出得門來,立刻聽到平生在大門裏面哈哈大笑的聲音。這笑聲是不同一般的,其中喜怒,怨恨,鄙薄,各種意味,都包含在內。他倒不由得又站住腳,把這笑聲聽一個明白。於是裝著看牆上告示的情形,站在離秦家大門不遠,只管很沉靜地向下聽著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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