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歡喜冤家 | 上頁 下頁
九六


  她道:「不,她一個人搬在國民飯店住。你是到張濟才家裡去吧。我也是由那裡來,他不在家。」

  玉和苦笑著搖了兩搖頭,說一聲再見,就向前走了。一直把所走的這條胡同走完,才想起已把張家走過了。心裡這樣想著:剛才這位姑娘,已經到濟才家去了,若是會著秋雲的話,恐怕已完全告訴了她,仔細想著,卻是與自己的面子攸關,不必去見他們了。這個樣子,桂英也未必有長途電話回來的。自己長歎了兩口氣,就遛到大酒缸去喝了一頓酒(北平市出沽零碗酒者,以大酒缸二或三,半埋土中,上覆以蓋,宛如大圓桌,置酒具與下酒物於其上,此項小酒店,俗稱為大酒缸)。原來想到天津去的意思,這時又完全冷了下來。

  這天晚上回家,雖沒有一點鐘,可是朱氏已經安歇了。今晚算是女僕開的門。他搶進門來了,取下帽子,向她深深鞠了一個躬,卷著舌頭道:「老太我對你不起!今天喝了兩杯酒,又……又……」說著,向女僕身上一倒,黑暗中,兩個人都摔倒了。女僕嚷道:「我的姑老爺,你是怎麼了,喝得醉成這個樣子?這一下子,真把我摔得不輕。」

  他們這樣一鬧,還是把朱氏吵醒了。她手上捧了一截燭頭,走到大門口只見玉和一件灰色嗶嘰長衫滿身都沾遍了土,帽子已經是不見了,頭髮蓬著滿頭,全灑上了土;臉上手上,都像染了黑漆一般。雖是站在門邊,然而身子還是不住地晃蕩著。朱氏瞪了眼望著他,在昏黃的燭光中,他卻是也看不見。女僕口裡,不住地嘰咕著,關住門,她自走開。玉和彎了腰拍著手,又拍腿,哈哈大笑。他指著女僕的後身道:「你瞧,她滾上了那一身土,成了泥人了。」

  朱氏喝道:「少說鬼話吧。自己醉得像泥人一樣,倒還指著別人背後笑。」說時,一隻手當了扇子,在鼻子尖上,連扇了幾下道:「好好地一個人,忽然貪杯好飲,鬧到這一步田地。你瞧,這股子酒味,真是熏人。」

  玉和也不理會她的話,在她手上,奪過半截燭頭,就向自己屋子裡走去。口裡卷著舌頭,走著道:「今朝有酒今朝醉,誰也別管誰的閒事。她在天津喝醉了,我在……喝!這洋燭頭也會欺負我,剛要進房,它便滅了,真是時衰鬼弄人。別忙,有一天我抖起來了,你們全都逃不過我手裡去。把電燈泡摘了要什麼緊?我摸著進房去。」

  朱氏站在院子裡,看到玉和走了進去,只管發愣。許久,才歎了一口氣道:「這是哪兒說起?他吃了個熏天爛醉回來,指桑駡槐,把我們倒罵上一陣。難道說做丈母娘的,供你吃,供你住,反而供養壞了嗎?別吵了街坊鄰居,今天我暫時忍耐一宿,明天再和你算賬,好小子。」

  朱氏說著這話,也是高一腳低一腳地走回臥室去了。

  到了次日,玉和直睡到十一點多鐘方始起床。雖然是起來了,然而腦筋還是昏沉沉地。自己對於昨天的事,有些記得。這也不敢再驚動人,自端了臉盆,到水缸裡去,因了一盆冷水來洗臉,為著是頭上讓冷水冰冰,精神好清醒一些。洗過了臉,自己沏了一杯茶,坐在屋子裡看小報。只聽得朱氏帶著笑聲,在門外問道:「姑老爺!您起來啦?」

  玉和心想:岳母大人今天如何這樣地客氣?待一抬頭看時,卻見朱氏板了面孔進來,有點異乎平常,這就站起身來笑道:「昨日不該喝了幾杯悶酒,醉著回來了,今天差一點兒爬不起來。」

  朱氏道:「昨晚上你喝醉了酒,可是說出來的言語,一句也不是酒話。」

  玉和有什麼可說的呢,只好是微微一笑。朱氏索性走進屋子來了,身上掏出煙捲盒子來取了一支煙捲,點著慢慢地抽了。只看她兩個指頭,夾住了那根煙捲,放在右嘴角上,用勁吸著一口煙,然後吁吁地呼了出來。只在這一點上,也可以看得出來,她有些失常態了。玉和料著是昨晚上鬧酒得罪了她,今天她要興問罪之師了。這也不敢惹她,也不敢躲開她,兩手捧起了一本中山學說來看。

  朱氏噴過了半支煙,就冷笑一聲道:「以前我以為我們姑奶奶不唱戲,不定要幹些什麼大紅大綠的事情出來,到於今還不是出臺去賣臉子。」

  玉和這就覺得言中有刺,但是她說的也就是事實,又奈她何?於是並不做聲,只管去看書。朱氏又道:「哼!自由?平權?什麼鬼話?要是照著古禮行事,凡事都要娘老子出頭,何至於鬧到今日這種樣子?」

  這話差不多已經說明了,是不該嫁王玉和。他實在忍耐不住了,這就向朱氏道:「老太太,你這些話是說著我呀!我們結成這門子親的時候,雖然說是我和桂英自己辦的婚姻,可是也經過了你們同意。到現在還沒有多少日子呢,你就不承認嗎?」

  朱氏一拍胸道:「不錯,當時我是承認過的,可是你一家大小三口,都跑到我這裡吃著住著,那我可是想不到的事。」

  玉和放下書來,兩手按住,紅了臉道:「老太太!你冷言冷語地,總說我住在你家,吃了你的飯,可是這不是我的意思,是你姑娘說的,這房子是她掙錢買的,這家也是她掙錢安頓的,她回來吃兩個月,那不算過分。」

  朱氏冷笑道:「我沒有瞧見過。男子漢大丈夫,養不了妻室兒女,還要說強話。就算我姑奶奶該回來吃,難道你也該回來吃的嗎?」

  玉和聽了這些話,只氣得渾身抖顫,默然了一會。然後微微地笑著,走上前來,向朱氏深深地作了三個揖,笑道:「老太太!對不住,算我失言了。您說得對,男子漢大丈夫,哪有靠了媳婦吃岳家之理?今天還在府上借地方安歇一宿,明天一早,我就離開北平。」

  朱氏微笑道:「我知道,你是要到天津去。」

  玉和站在屋子中間,望了朱氏那種瞧不起人的樣子,恨不得由胸膛裡噴出一口熱血來噴到她臉上去。於是手抬著肩膀笑一笑道:「老太太你真說得一點也不錯,我原是打算到天津去,看看夫人孩子的。可是我這個人的脾氣也是非常倔強的。既是你猜我非去不可,我目前就不去了。」

  朱氏站起身來,一拍衣服,就向外走,睬也不睬玉和一眼。

  玉和站在屋子中間,實在是氣極了,抬起手來,在自己頭頂心裡,連連打了幾個爆栗,自己跳了腳道:「難道我這樣地無用,讓婦人女子,這樣地看不起我!」

  自己心裡,這時雖然是怒氣如焚,可是自己的身體,卻是軟癱了,哪裡站立得住,於是向床上一倒,就躺下來了。這幾天,總是看中山學說解悶。一看到中山先生那一些革命精神,和知難行易的理論,就會讓人興奮起來。枕頭邊恰又放著這本書,隨手拿起來一翻,題目是《黨員不可存心做官》。這話正搔著自己的癢處,便拿著看下去。這是孫先生民國十二年十月對國民黨懇親大會的訓詞。中間有這樣一句話:「我們從前革命,不但是自己性命難保,並且還有抄家滅族的危險。我們從前有那樣的大危險,還能夠去革命,那是什麼緣故呢?就是由於我們富於犧牲的精神。因為我們有很大的犧牲精神,所以後來革命能夠成功。」

  看了,不覺將床一拍,突然站起來,自言自語地道:「對極了!我之失敗,就由於沒有犧牲精神。」

  這時,到了吃午飯的時候,那女僕卻來問他,吃午飯不吃?自己並沒有吃什麼東西,為什麼不吃午飯呢?這種明知故問的問話,那也就有心損人了。這倒無所用其客氣,就一揮手道:「我不吃飯,回頭我出去吃。」

  女僕去了,玉和掩上了房門,將箱子打開時,點了一點自己的衣物,數一數桂英留給自己的錢,約莫還有三十多元,這要拿去做一筆川資,那是勉強夠用的了。一疊箱子上,還有自己一隻手提的小藤箱子,是初上北平來用的。後來嫌它粗糙,就沒有用過了。這裡面大概可以裝上十件單夾衣服,攜帶倒也方便。至於粗糙兩字,現在倒是最適宜的了。他想到了這裡,就不由得對了那藤箱子微微笑了一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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