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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五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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桂英聽說,很覺得是不湊巧,心裡想著,萬一玉和兩三天之後他來了,林子實又沒走,那不會發生很大的誤會嗎?可是她臉上依然向著林子實笑道:「那倒是巧得很。」 大福手裡提了一個大網籃,由人後面擠上前來,大聲笑著嚷道:「林二爺來接我們來了,真是不敢當。」 林子實道:「大老闆也住在交通旅館嗎?」 大福道:「不!我們住在戲館子賃的房子裡。」 他如此一嚷,惹得走路的人,都望了桂英。有些人偷偷地互相告訴道:「那是白桂英,她也到天津來了。」 桂英一下車,就讓人家看到和捧角家同路走著,心裡十分的懊喪。出得車站來,正好田寶三在前面走,她搶上前兩步,拉著他的手道:「我不能住交通旅館,我今天先上國民飯店了。勞駕,我的東西,跟我送過去。」 回頭看到林子實跟了上來,就向他點頭笑道:「我變更計劃了,要搬到國民飯店去。」 林子實如何不明白?點著頭笑道:「那也好,有事請你打電話過來,我今天晚上,大概是不出門的。」 桂英笑著點點頭,就坐上了飯店接客的汽車。她帶了乳媽孩子,到了國民飯店,在三層樓上,開了一間小房間住下了。她心裡想,總算我抹得下面子,立刻調到這裡來住,要不然,這嫌疑就犯大了。然而這種手腕,也只有對付林子實這種老實人,才不妨事,若是別一個,也許為這點事情要翻臉了。 她洗過臉,喝了茶,坐在一張軟椅上,正要休息一會兒,茶房卻送進一張字條來。桂英接著看時,上面寫道: 您也住在這兒,歡迎得很。我們備了酒席,在房間裡為您洗塵,在座有李子琴三爺,鮑又安五爺,魏文彬先生,務必賞光。我們是二樓十二號,請您七點鐘來。 柴八邊二同約桂英拿了這張字條在手,半晌做聲不得。原來田寶三早就和她說過,到天津去,有幾個人不能不聯絡,都是天津地面上有勢力的人,可得罪不得。現在這張字條上,所開的三個人,就完全在內,這怎麼辦?自己原是要避嫌疑,偏偏又遇到了這最惹嫌疑的一班人,這事叫人真為難了。看著手錶,已經是六點鐘了,這可沒有第二條脫身之計。再說同住在一個旅館裡,能夠關上房門,不去赴人家的約嗎?想來想去,自己是沒有了主意,就打了個電話去問林子實。林子實說,正約了他,他馬上就來。 不到十五分鐘,他果然來了。桂英招待了一陣,就皺了眉道:「二爺!你瞧,這事怎麼辦?我是最怕應酬,偏偏遇到了應酬。不瞞你說,我們那位王先生,性子是很古怪的,我也不願……」 林子實搶著向她搖了兩搖手道:「不能那樣說,人是要走到哪裡就做到哪裡的。您在天津唱戲,能得罪這一方的太歲嗎?唱戲不成,那還是小,也許闖下什麼亂子來呢。您只管放開手來,自己把自己也當一位大爺看待。你請我吃我就吃,你請我喝我就喝,到處都給人家一個大方,反正有勢力的人,也不能像老虎一樣吃人呢?再說,今天還有我在場,多少我可以和你幫一點兒忙。」 桂英本來是坐著的,這時突然地站了起來,一挺脖子道:「好!我就去,請二爺先走,一會兒我就來。」 林子實走到房門口,拱拱手,還叮囑著桂英一定要去,然後才走了。 桂英靠了桌子站定著,心想,唱戲這件事,果然是不能幹,現在還沒有上臺,就要陪了大爺們吃酒,他們哪裡是為我洗塵,不過是拿我開開心罷了。這話不能說穿,若是說穿了,叫人家做丈夫的能撒手讓他太太去交際,並不加以過問嗎?她想到這裡,不由得臉上一陣陣地紅著。那乳媽見這位主母為了人家請吃飯,卻是這樣的為難,倒有些莫名其妙,便笑道:「太太!人家請吃飯,那也是好事,您為什麼倒有些發愁的樣子呢?」 桂英歎了一口氣道:「咳!你哪裡知道。」說到這裡,她也就不敢說什麼。她在屋子裡稍微靜坐了一會,突然地一下站了起來,將手提箱子打開,取出梳篦粉鏡,梳洗打扮了一會,換了一件衣服,就下二樓到十二號房間裡來。這是一所兩間打通的屋子,一方面放了平常的家具,一方面擺了圓桌靠椅,桌上鋪著雪白的有紅花邊的桌布,上面放了四個冷葷、四個水果碟子,每一個位子上,放著高高的玻璃杯子,低的大酒杯子。席的下面,放著兩個高酒瓶子,兩把錫壺。這個樣子,當然是要大鬧一頓。那方面卻是七八個人坐著躺著,正在說話,看到桂英推門而入,於是乎一陣哈哈大笑起來,只聽說歡迎歡迎! §第三十一回 言所難宣顛狂半夕醉 勢在必走決絕一封書 過了三小時以後,那張圓桌,是堆滿了殘肴剩酒,屋子裡,還拉著那不曾斷落的胡琴。桂英滿臉紅紅的,蓬著頭髮,歪斜著衣襟,推門走了出來。那門裡卻伸出一隻男人的手來,把她的衣服拖住,桂英極力剝開那手,笑道:「真對不住,我要回屋子去看看我的孩子了。」 她一掉轉身,就飛跑上樓來了。其實她不是要看孩子,無如酒喝得過多,心裡做酸,只管要嘔吐。若是在人家屋子裡吐出來了,未免失儀,所以趕快跑回自己屋子來,坐在沙發上,緊對著痰盂哇啦哇啦就大吐一陣,把那個在屋子裡打盹的乳媽,卻嚇得目瞪口呆,動作不得。桂英吐過了這一陣,心裡覺得好過些,可是腦筋依然昏沉沉的,因之衣服也不更換,喝了一口涼茶,漱漱嘴,就倒在床上睡了。她酒醉之後,腦筋只圖著休息,哪裡有什麼記憶力。她說著今天晚晌,給玉和打長途電話的這一件事,那就全忘記了。 玉和呢?他雖告訴了桂英,不必打電話,然而他一來掛念孩子,二來又怕桂英心裡難受。白天,把新買的那部中山學說,埋頭細看。吃過了晚飯,就到張濟才家去等桂英的長途電話,一直等到十二點多鐘,並不見來,心裡就這樣想著:也許是長途電話線給人占住了,也許是桂英有事,分不開身來,這個電話遲早是會打來的。可是這樣夜深,人家也該安歇了,自己老是在這裡等著電話,倒攪擾得人家夫妻不能睡覺,自己也於心不安,只得說了一聲改天會,自己就告辭了。十二點多鐘才走,自己又沒有坐車子,有一步沒一步走到家裡來,當然是有一點多鐘了。砰砰砰地打了許久的門,才把朱氏驚醒。這時朱氏雖已用了一個女僕,可是傭工的人,大概都貪睡,明明聽到有人敲門,她也只當是不知道。所以玉和敲門的結果,卻是把朱氏驚醒過來了。朱氏不曾開門,在屋子裡就嘟囔著出來了。她道:「做親戚的人,在親戚家裡,遇事總要自己自諒,吃人家、喝人家的,還要這樣深更半夜地回來。若是我在姑爺家裡住著,也是這個樣子,姑爺姑奶奶會願意嗎?」 她後段這一大截話,玉和在外面聽得清清楚楚。然而自己寄食在岳母家裡,乃是事實,有什麼可以辯論的?何況自己這樣夜深回來,還要岳母開門呢。 他開了門,自己走進去,倒不必人家說,自己首先向朱氏笑道:「又吵著您不能睡覺,我實在也回來得晚一點;可是今天有點特別的情形,我在張三爺家裡等你姑奶奶的電話呢。」 朱氏咕嚕著一陣關上了門,向屋子裡走著,口裡就隨便地問道:「她在電話裡說了些什麼?」 玉和道:「因為沒有電話來,我才候到十二點多鐘的。要不然,我早回來了。」 朱氏道:「本來嘛,這就不應該打什麼電話。今天上午才走,今天晚上就要通電話,夫妻的感情好不好,也不在乎這上面。」 她說著話,已經進臥室去了。玉和想著這真可怪,我專程去等桂英的電話,倒等出一番不好來了。自己摸索著走進了自己的屋子,漆漆黑的,又沒有燈光。摸了半天,將電燈機鈕摸著了,可是轉來轉去,有四五次之多,電燈不曾亮,這也只好摸索著睡了。到了次早起來一看,原來是沒有了電燈泡。當然,這必是岳母故意為難,將電燈泡摘了。若是去問岳母的話,必又是惹她發一頓牢騷,小事就忍耐些吧。他如此想著,就沒有做聲。心想,桂英在這裡,岳母有三分怯她姑娘,太難堪的事,大概做不出來。現在姑娘不在這裡,她愛怎麼樣擺臉子,就怎麼樣擺臉子,沒人敢駁回她。我若是和她頂撞幾句,那就更好,必是把我逼著走了。低首下心,在這裡住著,這太不是辦法。今天混一天,桂英沒有電話來,也有信來,看她是怎樣地說,我還是跟著她到天津去暫住些時吧。 玉和把前後的事,想了一個透徹,也就安之若素的,和往日一樣地過著,只是在屋子裡看中山學說。可是他預期今天有信來的那個念頭,卻有點不准,到了下午五點鐘還不曾見到郵差到門。在家裡候著,實在有些心煩,這還是到濟才家去坐坐,可以借著談話,解解苦悶。也許桂英就在這個時候,有了長途電話來,知道了她到天津以後的情形,自己就好做一番打算了。 他一路低頭想著,只管向前走去,忽然有人迎面叫道:「這不是王先生嗎?」 玉和抬頭一看,卻是不認得。看她穿了一件竹布長衫,兩腮卻塗著很厚的粉漬,頭上的短髮梳得光而又滑。看那樣子,分明也是個女戲子,卻是面生。她笑道:「王先生!你不認識我嗎?我和你們太太在一個班子裡唱戲。」 玉和只好糊裡糊塗哦了一聲:「對不住,我記性不好,都不認得了。她可是上天津去了。」 她笑道:「我也是剛下車,由天津回來拿東西,明天一早要趕了去。」 玉和道:「瞧見我們太太嗎?」 她道:「今天早上,我到國民飯店去的。她昨晚上有人請她喝酒,她喝醉了。」 玉和道:「她不是住在交通飯店嗎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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